第四十五章：见云（2）

    从邹阿姨家带走的储存卡里只有一段音频，音频内容就是保平安刚才放给保锋听的，保平安将它拷到了手机上。

    音频里一共出现了三个人的声音，尖叫的女声——因为声音又尖又高，难以辨认具体是谁；其余两个——男声是保锋，无措的女声依稀可以听出来是保锋的女人。

    而那该死的音频里又恰好有一段类似‘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再联系邹阿姨的死因——出门买菜不慎摔下楼梯而死。储存卡又是在邹阿姨家发现的，是个人都会把音频和邹阿姨出事联想到一起。

    保平安初次听到音频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这很明显就是邹阿姨死亡当场的录音，外加保平安对保锋一直以来的印象，自然凭着这个录音就明白是保锋杀了邹阿姨。

    纵使没有找到奶奶被保锋撞死的证据，保平安觉得掌握了另一份保锋杀人的证据，这种时候被不被邱鸣旸知道他治疗成功已经无所谓了。

    相比之下，他从听到录音开始，怒意已经逐渐超过了一切。于是脑子一热便冲出店门，将车开上了路。

    行至半路，他才约莫发觉事情的不对。

    这录音拿出去，凭里面两三句模棱两可的对话，真的能证明邹阿姨是保锋推下楼梯的吗？好像也不能，顶多证明邹阿姨死的时候保锋在场，万一保锋咬死说是邹阿姨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呢？

    如果这是邹阿姨死亡时的录音，邹阿姨当时已经死了，那么是谁把这份有录音的储存卡放进邹阿姨家相框里的？

    就算邹阿姨被保锋推下楼梯，先装死，撑到把音录完，等保锋离开，再从地上爬起来，把录音放回家。那么她怎么知道自己那天会死？就在那一刻，那么刚刚好，就把音录上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保锋。

    这音频只是一个抛砖引玉的幌子，保锋在引他过去，亦或是测试他智商，而他从地上捡起储存卡的那一刻就暴露了。

    不对，或许更早的时候，他就暴露了。

    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他第一次和王警官一起回邹阿姨家。

    他刻意避开保锋夫妻俩在家的时间，没想到最后还是碰到了从医院回来的两人。那个时候，保锋看他的眼神就出现了探究意味。

    那么之后他让小可询问的夜灯……商店老板、网吧小男孩……

    这些他能想到的，保锋怎么会想不到？

    小可说的是实话，就算正常了，他也不是个聪明人。保锋轻而易举就将他的思路全盘截断，将计就计。

    他想找保锋的证据，保锋则进入他的计划，搅乱他的思路，重新引导他找到保锋希望他找到的证据，现在，保锋甚至反转布局，都快掌握他的把柄了。

    保平安望了眼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那部手机拍下了他刚才作为正常人的行为举止和凶狠面目。

    保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地上，眼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轻笑了声。笑得再轻微也带动了伤口，让他不自觉‘嘶’了下。

    “为什么杀她？”保平安背靠窗户，脸隐匿在一片阴影下，朝屋里人问道。

    “你问谁？老太婆还是隔壁那骗子？”除了失血过多导致脸色发白外，保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骗子？”

    “嗯。以前养成的习惯，我对骗我的人一般不留活口。”保锋的语气像是在和保平安聊家常一般，“三年前，老太婆死的时候，我看到你了，你猜我为什么没杀你灭口？”

    保平安咬了咬牙，拼命抑制自己上涌的怒气，站在原地听保锋说。

    “因为有人比我先动手了，就是你那个邹阿姨。我没想到那娘们看着病怏怏的，下手倒是快又准。”保锋像是回忆起那天般嗤笑了下，“她把你敲晕之后，抱着你，跪在地上跟我又哭又求的，求我别杀你们，她说她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当晚的事，还说她能保证让你也忘了当晚的事，绝不来找我麻烦。然后那娘们又跟我分析了半天你们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最后，见我听得不耐烦了，她才从包里拿出了钱，买走了你们的命。”

    “她给了你多少钱？”保平安的声音像是从冰窟传来。

    保锋欣慰地笑了下，“要不怎么说是我儿子呢，我们想到一起了。她从哪来的钱？有多少钱？是不是老太婆给她的。”

    “我也是怀着她能一直给我提供钱的心情才留下她的。不过后来，她屡屡让我失望，老太婆似乎没把钱给她，那晚给我的钱也是她所有积蓄。你走后，我搬过来，她宁愿日日担惊受怕也没搬家，估计是连搬家的钱都没有。不过看在她事办得好，人也老实，我就暂时没动她。”

    “事实证明，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保锋说完抬起下巴点了点桌上的储存卡，问：“知道这卡里以前装的是什么吗？”

    不等保平安说话，保锋续道：“就是你想找的东西——老太婆死的那晚，这满嘴扯谎的婆娘不要命地录了像，我没发现。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你床头的夜灯，梅梅很喜欢，每晚都点，有一次线路烧坏了，我修的时候，在夜灯底部的夹层里发现的这张卡。卡里只有一段视频，视角刚好是她的，再结合她前段时间跟你们那个王警官越走越近，我就不打算留下她了。”

    “我拿夜灯砸了她的头，砸没气儿了，再把她丢楼道里，做成她自己摔死的样子。”说着，保锋从沙发上前倾身体，看着保平安温声笑道：“你要是不派人调查夜灯，我也不会发现你。我猜……你是在她家找到夜灯碎片了吧？我当时打扫得急，有些犄角旮旯没扫干净。”保锋说完颇为可惜地耸了下肩膀，由于左肩受伤，他两边肩膀高低不同，说是耸动，不如说是诡异地抽了下，那样子像是提线木偶一边肩膀的线掉了，伤口位置还泛着深红的血光，让保平安直反胃。

    “所以，你故意找人，告诉小可假的消息，直到我发现储存卡，来找你？”保平安背光的身影越来越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啐了冰。

    “没有，我没那么多钱请演员，我只是在你的人之后，上前打听了下。”保锋话音一转，故意恶心保平安说道：“不过儿子，你可真有本事，靠上大款不说，还有小弟给你跑腿。”

    保平安从保锋刚才的那番话里听出三个信息。

    1.邻居邹阿姨确实是保锋杀的。而他一直怀疑的奶奶去世当晚敲晕他的人也正是邹阿姨。

    2.奶奶的钱没有被保锋拿走，依然不知所踪。

    3.小可找的人——商店老板、网吧少年，他们嘴里说出的话是可信的，或许之后可以找上他们再问问其他细节。

    “不过，再有本事，脑子还是不好，储存卡放相框里那么久都找不到，还要我帮你一把。”保锋说着颇有些得意。

    保平安看向保锋，在王警官面前谄媚的保锋，和现在他面前的保锋简直不是一个人。保平安冷道：“在别人面前装孙子真是难为你了。”

    “你不也是吗？”保锋的唇角一直微微弯着，一种计谋得逞的微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怎么突然这么坦白，不怕我录音吗？”保平安摸了摸空空的口袋，刚才一头热冲进来，手机现在正放在茶几上，根本没提前准备好录音，但他猜保锋肯定会想到这层，为什么依然毫无顾忌口述真相？

    “因为……”保锋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窗台走去，走近保平安，“今天，我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

    说完，保锋站定在保平安面前，毫无预告，一拳就朝保平安脸上招呼过去。

    以往，任何一次，保锋与保平安的冲突也好，打架也好，保锋完全隐藏了自己在毒窝学到的东西，将暴戾、蛮力藏于伪装的人皮下，而现在，他终于将人皮下隐藏的怪物放出来。

    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保平安没站稳，他歪倒在沙发上，看着一团腥红正在朝他逐步靠近。

    保平安努力调整自己全身的神经，意识开始回笼，他握紧手中小刀，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保锋见此，停下了脚步，任由他起来。

    保平安拿着刀猛然将保锋拽到沙发上压在身下，左胳膊抵在保锋脖子上，右手举刀，刀尖悬于保锋眼前。

    保锋笑了，眼里是变态的欣慰和鼓励，他的嗓子被保平安用胳膊压得变了调，气声道：“想杀我很久了吧，现在可是你唯一的机会。老太婆一个，你的邹阿姨一个，下一个，你说我选王警官还是邱律师呢？”

    ‘邱律师’三个字在保平安脑中轰然炸响，之后保锋的话就像是从空旷的山谷传来，带着笼罩一切的恐怖。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王警官不太好动手啊。

    ——邱律师更不好动手，啧，我还是先杀你比较轻松。

    ——安安，你知道杀人的感觉吗？很爽，像我杀老太婆一样，她在我面前高高在上惯了，她死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就是那种，所有憋屈一起散了的感觉。

    ——安安，错过这个机会，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对，就像你刚刚那样做，看到我的血你很高兴吧，我要是死了，你会更高兴的。

    ——安安。

    ——安安。

    ————

    “那要是安安惹哥哥生气了，怎么办？”

    “没办法，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惹我生气。哥哥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任何时候都不要自作主张，把你的想法告诉哥哥，哥哥帮你判断对错。”

    “你想杀死他的，对不对？”

    “安安不想。”

    “好，哥哥相信安安。”

    ————

    ——安安。

    ——安安。

    ——安安，不管什么事，都不要自己做决定，要问过哥哥才行。任何事，记住，都要经过我同意。

    耳边听到的声音和印刻在脑子的声音形成一个闭口的环，在耳边交织响起、轮番轰炸，它们越来越大声，似是想要争个胜负。

    拿刀的手颤抖不停，保平安脑子像是要炸开，心口跳动剧烈像是要破裂，所有警钟敲响，宣告他的身体和精神达到极限。

    最终所有感官机能崩溃停滞，只剩一片空白，空白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无限接近于真实——

    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