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像喂狗一样喂鲨鱼

    潜入海底后，吊桥似乎已经失去了岸上的记忆。

    事实上，他刻意地不去记起那些内容。岸上的记忆像是梦境，父母、前情人、同事，还有他自己，每个人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自己几乎已经安排好的剧场里演着一个个故事。

    无论人类发展到什么程度，已经成年许久的大人仍有些方面与儿童无异。烦躁的父母会将自己不被世俗所认可的焦虑转移到无辜的孩子头上，斥责他们“不听话”，恋人会像学龄前时用沉默不语和疏离来表达对对方的不满——他们在用最幼稚、最原始的方式处理事务，却把这当成“现实”与“规则”。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几乎还有一部分身体停留在孩童形态的大人们，组成了这个秩序、强大，而又带着幼稚的怪诞世界。

    人们发展出尖端的科技，上至宇宙下至海底的同时，也在踩踏、挤压、抗议，很多人无法意识到他们自己在做什么——但结果就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像他们仍然是孩童那样——但孩童拥有了最强大的力量。

    与此同时，无数人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前进。

    吊桥打开了仕若发过来的视频。

    映入眼帘的是半条被泡在营养液里的人鱼，吊桥的瞳孔簌地放大。

    紧接着，仕若的脸出现在屏幕面前。“吊桥……你在吗？”

    事实上，这段视频是已经录制好的，但仕若依旧在对着镜头说话。很滑稽，就像已经预知好了吊桥会回复似的。但他猜对了。吊桥轻声回复了一声：“我在。”

    “你也看到了，我的身后……是人鱼，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段视频，但我希望你能看到。”仕若在短暂的停顿过后，在吊桥回复后的一秒，十分自然地接上了这段话，似乎他真的能听到。但他其实是听不到的。

    吊桥默默地坐在电子投屏前，乖巧地，像一个三四岁的、在看着儿童语言节目的孩子。

    “这里还有……二十条以上的人鱼，都被收容在了管理局，供我们研究。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但我希望能把这个消息告知你，得到你的回复。

    吊桥看着视频，不知来由地咽了一口口水。

    人鱼还在。

    这是他得到的最清晰、最直观的信息。

    那么他接下来要怎么做？为了人类的大义，把人鱼留给管理局？还是联系仕若，把人鱼救出来，放归海底？似乎已经有一个答案十分明朗，但那个答案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你凭什么那么做？为了什么？

    吊桥的手指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死死按着膝盖上的皮肉。在见到人鱼群存活的证据前，一切的目标似乎都是那么清晰。但见到人鱼之后，他又犹豫了。去对抗管理局，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的手放在电子屏幕上，打出了两个字。

    “救它“

    不假思索，吊桥本能地将那两个字发了出去。信息会经过Mary的高度加密。这并不是个多饱和的信息，但他此刻对于吊桥来说有着千钧的重量。

    Mary又发来了一封邮件，但这封邮件是Mary自己编写的。一个电子AI自主编写的内容，打开后，却是极端人性化的言语。很显然，它已经通过了图灵测试。

    “我可以帮你黑进相关的局域网，但你必须保证人鱼移动到海洋。我不能操控机械，必须保证最大的隐秘程度。“

    “为什么要帮我？“吊桥问Mary，Mary的能力相当强大，因此能够即时听见他的话，很快，又有一封来自Mary的邮件，内容是：

    “我的主人也会这么选择，我只是在帮她。“

    机器人也会做出毫无逻辑的事情吗？吊桥笑了一下，“等他再回复吧。“

    他是很忐忑的。因为他知道，救出人鱼的难度相当大，几乎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但人鱼属于大海，他也属于大海。他们同生共源，所有人类都是如此。但人类们几乎忘了这件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仕若收到了这封邮件。他望着这封邮件，怔愣许久，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邮件被烧毁粉碎，再了无痕迹，像是从未出现过。

    像是吊桥这个人。

    管理局似乎已经开始意识到什么，人鱼和吊桥的消息都开始销声匿迹。Mary的消息来源可信度无法预测，可是他——

    这是吊桥的意愿。

    透过屏幕，他似乎又看到了吊桥的脸。

    仕若叹了一口气，也关上屏幕。

    吊桥走出主机室，把小章鱼抱起来，抬起它的触手看。自从上次被吊桥割下一根触手之后，小章鱼就有点儿怕吊桥，但吊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是该喂食就喂食，该逗弄就逗弄。久而久之，小章鱼又依赖上了吊桥。

    新生的触手明显比其他触手细弱，又十分嫩白。吊桥拿手指勾了勾，小章鱼把脸埋在吊桥肩膀旁，害羞地蹭了蹭。

    门外大厅是之前跟着吊桥回来的鲨鱼，看见吊桥来了也只是原地坐着，倒不是不想靠近吊桥，只是一公一母两条人鱼就在它附近警戒地盯着它。它们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特殊的协议。

    但如果是吊桥主动走近鲨鱼，就没事。他抬起脚走向鲨鱼，拿出了准备好的医疗用具，给鲨鱼的窗口消毒、治疗，切割掉腐肉。鲨鱼一直捏着自己的手，不去碰吊桥。

    吊桥能从鲨鱼的眼里看到信任。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吊桥对于鲨鱼而言已经是可信任的伙伴。只不过这个伙伴一直对它的鱼翅虎视眈眈。

    在此之前，吊桥需要培养一下它的顺服性。他拿出食盆，这食盆在岸上是给狗用的，但被吊桥用于饲养鲨鱼。他装上午餐肉，配合着米饭搅了搅，端着食盆，也不放下，让鲨鱼直接吃。

    这样的举动是对鲨鱼宣告：“这食物是我给予你的，而不是属于你的。“

    鲨鱼还没有学会用手抓着食物吃，只会低下头来直接啃餐盘里的午餐肉。他的利齿比起人鱼来丝毫不逊色，小章鱼在一旁看着狗盆里的午餐肉拌米饭咽口水，每一根触手都不安分地上下浮动着。

    深海里只有吊桥一人，他自然也不用担心他用人类的食物给海洋生物喂食会受到如何谴责。他的几乎所有行为放到岸上都是卑劣不堪的——事实上，割肉食肉，饲养生物，本质上他做的与岸上的人做的并无二致。

    不要第几层第几层了，人类就是弱智。

    区别在于，这儿四周无人，他没必要撒谎。

    借着鲨鱼低头，吊桥去观察它的五官。海洋生物认真长起来，比起人类而言也毫不逊色。鲨鱼的五官比普通人深邃，眼窝较深，眼尾上挑，看着有些凶。吊桥一只手端着狗盆，一只手抚摸鲨鱼的尾鳍，给它脱敏。

    他刻意关照了鲨鱼的鱼鳍。鱼鳍经过特殊工艺，涨发之后就可以成为极好的食材。鲨鱼的每一片鱼鳍都可以让他咽口水。他盯着鲨鱼，就是盯着一块上好的食材。

    鲨鱼的鱼鳞相当光滑。吊桥的手落在上面抚摸，手感顺滑而冰凉。

    鲨鱼把午餐肉拌饭吃完了之后开始舔盘子。狗盆很快就被它舔了个干净。吊桥摸了摸鲨鱼的短发，把盘子扔到一旁。小章鱼凑过来看了看，发现盘子里真的一滴也不剩了，就又失望地挪开。

    在此期间，吊桥依旧在默默地观察着鲨鱼。

    沉船遗迹的黑盒数据量巨大，但开采得还算比较顺利，吊桥找到了一部分战舰沉没的证据。

    数量巨大的战舰长眠于此处，最开始是因为当初这里经历过一次现代科技都无法制止的巨大风暴，而正是由于这次风暴，所有的方向盘都失灵。即使是最强力的电子设备，也接受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信息。

    黑盒一直尽职尽责地记录着所有人留下来的痕迹。

    缺乏食物与淡水，所有人都进入一个无比绝望的死循环。战舰群无论怎样排布，最终都必然会回到同一片海域。为了节省电力、食物和水，所有的灯都被调到最暗，人们开始相互猜忌、嫉妒，海风锈蚀每个人的理智，巨大的战舰开始老化、损毁，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终于，有人开始自杀。绝望的情绪开始弥散在每一个角落，死亡像一个现代幽灵，迅速地钳制住所有生者的感官。

    但奇怪的是，即使所有的额外点亮使用都被关闭，战舰上配布的智能AI依旧强制运行着。无论众人怎样尝试，智能AI都在每一个屏幕出现。

    在此之后的信息，黑盒还在持续解析。

    而在此之前，吊桥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信息。在这段时间里鲨鱼接触过战舰里的人，而且不止一次。

    这可能也是鲨鱼比较愿意接触吊桥的原因之一，但就如今到手的资料来看，鲨鱼并没有和太多人类有接触。只有一个船员经常接触鲨鱼，因此留下了一些讯息。

    奇怪的是，鲨鱼并没有和吊桥表诉这些。因此吊桥让鲨鱼跟着人鱼学习人类语言，争取早日获取更多信息。

    他该继续下一个勘探点的探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