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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变成什么样?”我情绪激动,声音猛地拔高,“是说我变成同性恋吗?!”

    她脸色一瞬变得煞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气鼓鼓地盯着她,心里本已经准备了一万句反击的话,只等她开口。可是看到她眼里泛着的泪水时,我心头的那股熊熊怒火又被滋地一声浇灭了。

    她是我的母亲,她给予我生命,我不该让她如此难过。

    “妈,对不起。”我向她道歉,然后躺回床上,缩到被子里装作睡觉。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父亲从头到尾没来看过我一眼,回到家,家里的景象也让我大吃一惊。

    客厅比之前空了很多,放眼望去,许多东西都不见了,最明显的,就是之前电视墙上挂的一排全家福照片被撤下来了,只剩钉子露在外面,很是突兀。沙发前的茶几也没了,那可是父亲的最爱,晚饭后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时,茶几是他搁腿的好地方。再细看,就能发现越多的东西消失了。

    “妈,家里怎么了?怎么少了这么多东西?”我问母亲。

    “东西太多了嘛,都收拾不过来,显得家里乱乱的,干脆就把一些没用的扔掉了。”她在我后面进门,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催促我进卧室,“你先回房里休息下,妈给你做中饭,好了叫你。”

    我被半推着进到卧室,下意识去察看房里是否也有东西不见。母亲站在我身后,把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放在门边,向我解释,“我之前清理客厅的时候顺便也把你卧室整理了一下,东西没敢扔你的,就是重新归置的时候碰坏了几个,都给你收到床底下的纸盒子里了,你看还能不能粘上。”

    “对不起啊,童童,妈妈笨手笨脚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看我反应。

    她脸上想要讨好我的表情做得太过明显,我没觉得高兴,反而感到一股生疏,含糊应了几句,便要她关上门自己想休息下。

    她一走,我便从床上下来,在房间里四处察看。

    门背后贴着的我最爱的男明星的海报不见了,书桌上因为初中时期疯狂迷恋网球王子而贴了一大片的网球王子贴纸也消失了,上面布满凌乱的刮痕,有好几处的漆都被刮掉了,一片斑驳。从学校拿回来的课本被整整齐齐堆放在书桌的一角,我一本本整理想放到上面的书架上,这才发现书架空了很多。大概翻看了下,自己很喜欢的一套漫画书不见了,几本杂志,还有辛苦攒钱买的几个手办也不见踪影……

    我在房间里逡巡,渐渐发现了这些消失掉的东西间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是关于男性的。至此,心中的疑虑也被肯定,这些东西的消失才不是母亲口中的整理所致,是蓄谋的有针对性的清理。

    真好笑,难道他们以为我是看了那些才变成同性恋的吗?

    我坐在椅子上,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为自己所遭受的这些荒唐,笑得不可自抑。

    午饭的时候,我没再问母亲那些东西的事,她显得放松了很多,饭后竟然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超市,说晚上要做顿大餐给我补补。

    我实在不想让她扮演地太过辛苦,借口想看会书忍心拒绝了她的邀请。

    晚餐的时候,餐桌上果然满满当当的一桌好菜,父亲没按时回来,母亲去了几个电话,不是挂断就是不接,到最后眼看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即将冷掉,她才从阳台外走进来,坐到我旁边,低声道,“我们先吃吧,你爸还要晚点。”

    他是不想看到我吧。

    我简直想脱口而出,但看母亲脸色不好,今天又为我忙上忙下,实在不该把对父亲的气撒在她身上,便没说话,只埋头吃饭。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早,经历了这么多,熄了灯躺在自己睡了十多年的小床上,莫名感到内心平静和安心,躺下没多久就陷入睡眠。

    半夜的时候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醒,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学校宿舍,又有看不惯我的人想冲进来打我,吓得猛的从床上跳下,跑到门边去摸扫帚防身的时候没摸到,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家里。

    “你别踢了,儿子都睡觉了,别把他吵醒了。”是母亲的声音。

    “我扶你去卧室吧,喝了这么多酒,今晚就先别洗澡了。”

    “你放开我,我打死这不要脸的,还敢回来。”扯着嗓子喊,生怕吵不醒里面睡觉的人似的。

    “你小声点啊,哎呀。他已经知道错了,会好好改的,你要给他机会啊。”母亲小声的劝哄。

    我隔着门听着,心中的恐惧才消下去,身子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踹门的声音停下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人重重靠在了门上,紧接着,父亲的声音又传过来,“你放屁,他会改,他会改就不会撅着个屁股……”

    “我的脸,真是被他丢尽了。我的那些工友,他们都在背后合着伙笑我啊。我简直,我简直……”

    压抑不住的哭声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的喘气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哭,说实话,当下带给我的触动很大,那一瞬我不再计较他给过我的那些伤害,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竟将他逼成这样,想开门出去跪在他面前向他道歉。

    “嘭”,我的手刚握上门把手,房门突然被重重锤了一拳,那股让我难过的哭声停下了,转而是他歇斯底里的愤怒。

    “我恨不得他去死,你带他回来干什么?我童家没他这样的,孽子……”

    “当初就不该要他,生下来干什么,你别碰我,给我滚开,就是你惯坏的,养出这么个怪胎……”

    那些难听的话,伴随着持续不断的锤门声一个字一个字钻入我耳朵,我心头升起的那股罪恶感渐渐消退,坐回床头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他对着门发泄了一通,估计还不解气,又回到客厅里大闹了一场,直到凌晨两三点的样子,外面才逐渐回复安静。

    我开门走出去,看见客厅里亮着一盏台灯,母亲正弯腰拿扫把清理地面。

    “童童,你怎么醒了?”她见我要过来,又轻声制止,“你别过来了,地上有玻璃渣子,妈还没清理干净。”

    我没听她的劝,走过去抢过她手上的扫帚,低头扫起来。

    “妈,你去睡吧,这么晚了。”

    “没事,儿子,让妈来做吧,你快回去睡觉。”她作势要来抢扫帚。

    我躲过她,为了让她放弃,故意凶巴巴道,“你们吵死了,我能睡得着吗。你别管我了,睡觉去吧。”

    “你都听到了?”她站在那里,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闷声不坑地将地板上散落的各种碎片扫到一处倒进垃圾桶里。

    “你爸说的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还在劝我。

    见我一直不回她,终于自己回了卧室。

    我放完扫帚回来,站在略显空旷的客厅,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家才不是我初中作文课时被老师引用无数次的“避风的港湾”,它只是我从学校霸凌逃出来后跳入的另一个人间炼狱而已。

    而我再无退路。

    不知在我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母亲是怎么一天天扛过来的,童力民(我父亲)变得愈发不可理喻和暴躁。白天他出去上工没在家还好,我可以待在自己的卧室里静心复习,可是一到了晚上,家里便不得安宁。没喝酒的话还好,只要我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和他碰面,就只要忍受他时不时在客厅里骂几句难听的话。最害怕的,还是他喝完酒回来,客厅里的东西已被他砸地所剩无几,到最后,竟连唯一的电视也没有幸免于难,被他用酒瓶子在屏幕上砸出四分五裂的裂缝。

    我一开始还会害怕,会愤怒,但他醉酒的次数多了,便渐渐麻木,晚上睡着睡着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也不会像先前那般惊恐,只是在黑暗中睁眼,躺在床上静静等吵闹声过去。

    我想着最糟糕的情况也只能到这一步了,不管他怎么骂怎么闹,我也要坚持到考完高考再从这里搬出去。我可以去找提供免费住宿的暑假工,再不济,就跑到乡下奶奶家去,直到大学开学。

    至少在高考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这个念想直到某一天晚上他又醉熏熏的回家,照例在客厅胡闹一通后,将拳头抡向我妈的时候,开始动摇。

    “就是你个臭婊子生的贱种,我的一生都被你们毁了。当初我就不该听我妈的娶了你个丧门星,丢我先人的脸……”

    我从房间里冲出去的时候,母亲已经被他打倒在地,他压在她身上,拳头接连不断地落下去,母亲除了抱住头间或发出一两声求饶声外,没有反抗。

    我冲上去,将他从母亲身上踹下去,他见是我,疯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朝我扑过来,那眼神,真是恨不得将我一拳打死。

    我们扭打做一团,出手的时候互相都下了狠劲,但他比我高大壮实,又常年从事体力工作,力气自是我这种很少运动的瘦弱高中生所能比的,没多久,我就处于下风,落在身上的拳脚渐多。

    母亲在旁边急地直哭,一边哭喊着要我们别打了,一边用力去拉父亲,想将我们分开。

    那一晚过得极其混乱,耳边始终充斥着母亲无助和绝望的哭喊,还有拳头打在脑袋上的嗡鸣。

    后来他打累了自己倒在沙发上睡去,这场暴力才结束。

    母亲坐在地板上,怕吵醒他,连哭都只敢捂着嘴小声压抑着。我用手抹掉脸上的鼻血,冷眼看他呼呼大睡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犯罪的冲动。

    “杀了他吧,杀了他,然后自己也去死。”有声音在我脑中咆哮。

    这世界没什么好留恋的,不会再好了,我已经受够了,死之前,就当尽自己的一份孝心,帮母亲把这个混蛋也一起带下地狱吧。

    我的脑子里充斥着“杀杀杀”的字眼,对这个操蛋的世界心如死灰。

    “妈,对不起,我之前总是对你发脾气,还害你被打。”我把纸巾递给母亲擦泪,起身径自往厨房方向走去。

    “童童,你去哪?”母亲似乎察觉到什么,在后面哭着追问我。

    我走到厨房里,在放刀架前抽出每一把刀细细掂量,感受握在手中的分量。最好锋利又称手,一刀就能割断他脖子上的动脉,不给他活命的机会。

    我在心里计划着,最终选定一把较为满意的刀子,提着走出厨房。

    “童童。”母亲一见我从里面出来,看我手中拿着的,吓得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别干傻事。”她冲过来,挡在我和父亲中间。

    “妈,等他醒了我就杀不了他了。”我一步步朝沙发那逼近,语气平静。

    “童童,你疯了吗!那是你爸。”她跑过来想抢我手上的刀子。

    我把她推开,加快走向那边。

    母亲从后面跑上来,双手抱住我的腰,拖着我不让我往前走,哆嗦着求我,“你还不如把妈杀了算了。妈也不想活了。”

    “你就原谅你爸吧,他再怎么你,也不至于死。他也很痛苦。”

    “你小时候发烧,是他连夜背着你骑自行车去县城医院看的病。你中考考得好,他高兴地几晚上没睡好觉。你不能只记着他对你的这些不好,别钻死胡同了,儿子。”

    是啊,我不应该这么忘恩负义,我应该只记得人生里他所给过我的那些寥寥可数的温情父子时刻,至于伤害,都该以一句“他是你父亲”而被理所应当的忘记,原谅。

    凭什么!!!

    凭什么要原谅,被生下不是我的意愿,让他成为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选择,生来就是同性恋更不是我的过错,为什么却要我承受这一切。

    “妈,你肯定也后悔生下我吧。”我把刀子丢在地板上,挣脱开她的双手,往卧室走去。

    比起父亲,或许我这样的存在,更让她感到痛苦。

    我走到卧室关上门,开灯,从床底下找到母亲说的那个纸盒子,拖出来,打开盒盖。

    那些被砸坏掉的手办碎片全都在里面,我试图将其中一个的碎片翻找出来拼好,但有些部位被砸地太过细碎,最终没能拼凑完整。于是我把那些碎片重新丢回盒子里,看手掌被锋利的边缘划破,血从伤口中冒出来,一点一点滴落在那些碎片上。我没觉得痛,看血滴将碎片上原本的颜色遮住,反而感到轻松。

    那之后,我仿佛找到了新的自我开解的方法,他们在外面吵架,在哭,在砸东西,在打架……我不再冲出去拦着了,我也不想再为母亲感到难过,因我本身是她难过的根源。我选择在自残中享受解脱般的快乐,让血流出去,流出去,流干,直到我的身体里不再流淌着他的血液。

    手掌太容易被母亲发现,我便改成在大腿上,手臂内侧等衣服能盖住的地方下手。没几天,我就已经掌握了放血的窍门,可以把伤口划得平平整整的,既不太深以免血流不止也不太浅避免流地太少,我甚至想自己或许有当外科医生的天分。

    说到外科医生,其实我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碰过一本课本,我无心学习,对生活已完全失去了兴趣,整天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呆坐,或者自残,偶尔冒出自杀的念头。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应该已处于很严重的抑郁时期。

    而关于“自杀”,那个念头一旦在我脑中出现过,便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离实施最近的一次,也是他俩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动静大到甚至引来隔壁邻居敲门询问。我出去给邻居开了门,无视客厅里的混乱,事不关己地回到卧室,关上门。这一次,我不想只是轻轻地在自己手臂上割开一个伤口了,我想从四楼跳下去,落地的时候最好脑袋朝下,在脑袋上砸出一个大大的洞,脑浆和血流出来,我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