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当时,绿鬓并没怎么明白,刘贵人有孕,怎么就轮到自己晋位芳仪,也不明白照璟到底是怎么转而迁怒自己未曾怀孕的,次日起来便得知照璟果然已经叫人传旨,顿时心绪烦乱,眼圈却是立刻红了,只觉心中酸涩滚热,难辨滋味,愣愣坐在御榻上看着照璟,泪水一颗颗滚落。 照璟站在床榻旁,一手撩起柔软床帐,低头看着他,神色温柔到惘然,俯身轻轻擦掉他鲜明的泪痕,声音也是软的:“哭什么?昨夜不是就说好了的吗?” 绿鬓被她一碰,眼泪更是滚滚而下,哭得安静又凄美,抓住了她的手,哽咽道:“奴何德何能?明明无功,还……还被如此偏爱?” 照璟知道他并非不知进退的人,任性妄为的是她才对,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错,宠爱喜欢的男人也并不需要瞻前顾后,绿鬓越是谦退自抑,她就越是觉得值得。再说从四品芳仪而已,又不是什么高位,她尚不需要觉得太郑重。 “偏爱是不讲道理的,否则还叫什么偏爱?不过一个位子罢了,给你就是的当得起,若真觉得心虚,不若早早给我生个孩子吧,嗯?” 绿鬓觉得自己哭得太放肆,害怕显得丑陋,干脆把脸埋进温柔包容的照璟怀中,听见孩子之事,心中微微一顿,又羞又怯,本能地察觉照璟对自己怀孕是有特殊的在意的,难道……她果然是偏爱自己的吗? 他其实并不特别急,毕竟入侍未久,有孩子是走运,没有也不值得惊奇。但身在此位,刘贵人又有了好消息,绿鬓比他更得宠,也难免急起来。更何况昨夜照璟还借口他不争气,受宠得多却没有消息狠狠折腾了他一夜,绿鬓现在想起还忍不住瑟缩发热,难免自己心里也着急起来,又忍不住害怕自己就是这么不走运。 淑惠君不也是…… 绿鬓想得繁杂,但却很快收拾了情绪——叫照璟哄一哄,他也不好意思哭下去,便起身捂着脸去盥洗了,宫人又给照璟换下了那身哭湿的衣裳。 因前朝有事,绿鬓没在紫宸宫留太久,离去的时候却格外依依不舍,拉着照璟的袖口不放。他是说不出心中的不舍与黏人,可行动上却已经淋漓尽致。照璟便不由拉着他的手调笑:“舍不得走?现如今不想着做什么贤德人了?” 绿鬓脸上不由一红,自己也觉得这种忽如其来爆发的感情与对照璟的需求令人羞耻,可他想要缓缓松手的时候照璟却又不肯放,还把他的手又捏了捏:“这么舍不得啊?今晚也去看你,好不好?准备好等着吧,嗯?” 虽然从入宫后就颇为得宠,但绿鬓毕竟是新人,也没有什么野心,更不算自负骄矜,甚至还因得到太多而时常忐忑,觉得迟早脚踏实地,面对现实。正因他是这样一个性子,因此才更招架不住照璟越来越明显的偏爱,越来越多的给予,心头几乎软成一团没有形状的东西,照璟的尾音温柔又带着熟悉的调笑之意,立刻就叫他想起床帐里的销魂,甚至还有尝试过的几个羞耻不堪的姿势,顿时面红过耳,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臣……臣侍该告退了。” 照璟见他面嫩皮薄,分明还没说什么就反应这么大,心里也是愉快的,又搂着他的肩悄声低语几句,这才叫了疏云进来,送绿鬓回宫。 绿鬓此时已经顾不得先前在太后面前的信誓旦旦,也再舍不得推拒照璟毫不掩饰的宠爱,满心欢喜不知如何倾吐,缓缓辞行后便转身出了玉照宫。 旁人不知道,但疏云从第一次见到这位沈芳仪就知道他必然是个有前途的,到如今这一步还不算什么,唯一的问题不过是能够持续多久而已。因此在绿鬓这边,她一向是留心的,当面儿也从来客气恭敬。 绿鬓为人谦逊温和,和疏云关系倒也不错。只是今日他哪有心思和疏云寒暄?只说了两句客气话,便出神了一路。玉照宫早得到了消息,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杜蘅都亲自迎了出来。 因昨夜的事,绿鬓现在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桂香荷香虽然是他初入宫就在身边的人,可到底是年纪轻轻不晓得男女之情的,反倒是杜蘅看得多一些,绿鬓便扶了他的手进了内室,又留下他说话。 见到绿鬓脸上几乎是泼洒而出的欢喜,羞涩,情意,杜蘅就猜到了些许。绿鬓却还是第一次同别人说这样的话,酝酿了许久,这才开口:“昨夜,官家生我的气了,还……还训了我一顿。” 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这教训必然不是因为厌弃。杜蘅不由也笑了起来:“既然官家生了您的气,却怎么还晋位了呢?今早圣旨传进六宫,奴婢都吓了一跳呢!” 绿鬓面红如霞,窘迫地捧着茶杯,轻声道:“她……她嫌我不争气,说刘贵人才侍寝几次,就……就怀上了,怎么我……我明明承宠最多,那么多……不知道都吃到哪里去了……杜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显然是甜蜜的独白,杜蘅并不插嘴,只悄悄红了耳根,静静听着。 绿鬓家教宽严并济,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在家的时候熟读男四书,说出与皇帝床笫间的秘事,已是承受不住,可又找不到更婉转的说法,又觉得杜蘅已经是自己的心腹,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说出来也颇为艰难,此刻便一味低着头,指尖抠弄着膝上精致的绣纹,继续诉说自己的心事:“她那么好看,又威严,更是个圣明天子,能够侍奉她是我的福气,当初殿选的时候我便已经……心动了的。可是现在她给我这么多,我本该欣喜若狂,却觉得害怕——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报这般厚爱,更快要受不了自己对她的情意。我此身此心,早就是她的了,一入宫便被如此宠爱,真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现在又数月间从才人至芳仪,她这样偏爱我,宠爱我,我的心已经高高飞起,自己都快捉不住了,杜蘅……”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杜蘅的手:“我真怕有一天,我张口心就会跳出去,跋山涉水也要到她身边……我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本分柔顺的侍御,可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身不由己,宠冠后宫的得意人……” 杜蘅不由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格外温柔:“您何必想这么多呢?看看淑惠君吧,在您之前,他最为受宠了,上头还有他,您不会是最特殊的那个人。至于如何回报官家,您不是说了吗?官家想要您生的孩子,生女育儿,承欢承宠,这就是您该做,能做的事,亦是您的本分,不是吗?” 绿鬓方才越说越混乱,然而杜蘅到底是三两句叫他镇定了些许。他长长呼吸几次,苦笑:“在这宫里,不受宠辛苦,你看石贵人,连性情都改了,我看着只觉得瘆得慌,没想到受宠也有受宠的辛苦。” 无宠的时候固然想着得宠,可是得宠后,也难免有种种烦恼。绿鬓已经动心到一塌糊涂的境地,甚至将旁人的嫉妒怨恨抛之脑后,毕竟他也无能为力,叫他辗转难安的便是自己的无以回报。 是的,一个人感受到了强烈的被宠爱,首先并非欢喜,得意,愉快,而是强烈的心虚,似乎自己无力报答,无法对等,是一种愧对。 好在绿鬓听进了杜蘅的话,既然只是侍御,那就做好自己的职责吧。侍奉照璟也好,生育孩子也好,他年轻美貌,又温驯柔顺,想来运气也不会差到淑惠君那个地步,孩子,孩子…… 照璟又到玉照宫去了,想来定是芙蓉帐暖,被翻红浪。 海棠默不作声,恭敬卑微地站规矩,听取一片寂静。淑惠君正在擦拭一管紫玉箫,爱惜又专注。室内的气氛却很压抑,自从早上晓谕六宫沈氏晋位芳仪,昆玉宫所有人都知道,主子定然又要大为感伤哀愁,全部战战兢兢。 吴绫并不是爱发脾气的人,或者说,他太在乎自己在照璟心里的形象,因此从来不会拿宫人撒气,更不会落下一个暴戾冷酷的名声——他没有孩子,就不能失了宠爱,更不能叫太后找到更加不满的理由。 尽管从四品的芳仪仍旧比他初封的容华要低半头,晋封甚至只需要一道口谕,连册封礼都没有,但吴绫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寒凉。 “真是鬼迷心窍了一般,鬼迷心窍啊……”吴绫喃喃自语。 当初他那样受宠,皇后也很是不解。那时候皇后的身子还没有现在这样差,直事业不曾为难他,只是有一次叫他听见,皇后对身边人说照璟对自己的宠爱是鬼迷心窍一般。 其实越是侍奉年久,吴绫越是明白,照璟是怎样一个君主。在前朝她或许需要考虑平衡和克制,在后宫却是随心所欲的。她喜欢的人,便能够得到荣宠,宽纵,着迷般的流连。而得不到她兴趣和喜爱的人,无论是谁也没有办法。譬如他,譬如向芳仪。 只是现在,这个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罪魁祸首眼看着不是自己,成了别人。 吴绫感到一种深浓的苦涩和无力。他算是明白皇后当年为何不曾对他做任何事。因为做了也没有用,因为做了反而会万劫不复。毕竟曾经,罗浮难道不曾被专房之宠,难道不曾接连产子吗? 或许是他们的命都不够好吧,一个始终无嗣,一个则生了两个皇子,还彻底坏了身子,现在不过熬日子而已。 他轻叹一声,抬起头看见低眉顺目,虽则有几分姿色韵致,却沉默得索然无味,像是一棵草一样不起眼的海棠:“你也是个没用的,否则……” 海棠并不是吴绫自愿擢拔的,只是宫中的主子身边,多少要预备这么一两个人,帮助自己将皇帝留在自己宫里,以免有些意外状况下,皇帝来了又离开。吴绫不敢不准备,他不敢在面上做任何任性妄为的事。 好在海棠从来恭敬胆小,虽然伺候的次数在被临幸的宫人里不算少——毕竟吴绫得宠,可却并未怀孕,也没有能够让照璟给他个名分。吴绫将他人送上自己妻主的床榻,哪里还愿意再做主动给他求名位的事?何况宫里也没人在乎这个,于是海棠至今都还是个宫人。 此刻听见淑惠君这样说,海棠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痛?只是他不能流露出来任何不属于一个为主子分忧才能伺候一二皇帝的宫人的幽怨,只是请罪:“奴婢无能,辜负了主子。” 吴绫摇了摇头,只觉索然无味,转身不语。 同一时刻,皇后罗浮也撑起了身子,坐在窗边,叫人把窗户支起来一条缝,呼吸药气病气里难得的一缕清风,提起此时宠眷正浓的宣和芳仪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看来,她真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咳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顿时把身旁的宫人给吓了一跳,倒水的倒水,拿药的拿药,抚胸的抚胸,更有人急忙把窗子一把关上,又赶紧把他搓弄进床帐。 咳够了,罗浮脸上已经全都是泪,手中紧紧攥着鸾凤和鸣成双成对的锦被,歪倒在宫人怀里,眼睛直直地不知道看着何处:“若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和她……和她琴瑟和鸣,岁月静好,我仍然是宠冠后宫,艳压群芳,无人可比,站在她身边的皇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好恨啊,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为什么给了我那么多,却告诉我这都是属于旁人的,我是赝品,是废物,我好痛啊,璟娘,你抱抱我,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皇后精神错乱起来,软弱又绝望地哭了半夜,才被宫人安抚着睡下。 天边已泛起蟹壳青的颜色,绿鬓又被灌了一肚子,被照璟蒙着眼咬着耳地最后一次狠操,紧接着他便抽搐着失了禁。他的半截红舌,红得就像是枝头最鲜艳最美丽的一朵花上采撷下来的颜色,占满春色,又被照璟轻轻含住,吸吮缠绵不尽。 照璟泄尽了澎湃的情欲,从床帐里起身,一个面貌青涩,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宫人捧着装衣服的托盘跪在她面前,身段纤细如柳,一双露出来的手腕雪白。被她无意多看了两眼,这小宫人便咬着嘴唇几乎要软倒似的,怯怯抬起眼来,含羞带怯,双眼含雾地看了她一眼,两颊鲜嫩羞红,又婉转低头。 杜蘅恭送照璟离去时,就听见她说了一句:“玉照宫还是小了点,服侍的人也少。” 芳仪毕竟距离主位还有不远的距离,自然服侍的人就少,否则也不至于偶尔伺候照璟一回的小宫人,也能听见昨晚的动静,甚至还春心萌动。 杜蘅暗暗摇头,平静地行礼送走照璟,转身回到玉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