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新春
刚一入夏,汴梁城里就落了一场大雨,把福宁宫内刚刚转为浓绿的绿荫打落一地。日头才起,走在阴影里总觉得冷飕飕的。 枢密使并枢密副使匆匆赶来,在门口和一同觐见的中书侍郎对了个眼色。大司徒早已到了,坐在殿内闭目养神。 “司徒。”三人向司徒见礼。 “几位大人到得早了。”司徒的态度依旧那样恭谦,“前两日甘州那儿递了一封劄子,不知各位看了没有?” “是月升的军报吗?”枢密使确认到。 数月之前,月升内部发生叛乱,交河部举旗反叛,一度攻打至都城金仓,战事很快平息,然而王子阿勒吉本人却受了重伤,至今卧床不起。战事发生时长生山境内还是冬日,大雪封山,是以朝廷到最近才得到消息。节度使带回的还有另外一封书信。 “这是王子阿勒吉上书。”司徒随手将一封信递给三人。 中书侍郎精于文采,速读远超旁人,随即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兄妹通婚已是不伦,居然还妄想陛下赐婚,蛮夷之地风俗不同虽可谅解,但我朝身为主君却决不可鼓励此种大违人伦之事!” 枢密院与中书省主理不同事项,所见事情自然角度不同。枢密使沉吟了一下,道:“这也未尝不失为一件好事。自上谷一战后,月升虽连年朝贡,但不免还是让人有养虎之忧。如今先有公主来访,后又请陛下赐婚,情势等同于藩属。何况月升近十年王位空悬,也许阿勒吉其实想要陛下的册封也未可知。” 中书侍郎听闻,沉吟片刻,“韩大人这话说得有理,只是人伦大事,不敢轻违。”中书侍郎叹了口气,“早知便请陛下为公主赐婚我王孙,也好过如今兄妹通婚。” “那日公主来访,不料突遇险情,公主受惊之下匆匆离去,便不是谈及婚姻的好时机。几年前公主及笄之时,阿勒吉也曾上书说有意让妹妹远嫁大靖,只是那时陛下尊先帝遗旨,对月升防范有佳,未曾允诺。如今他已上婚书,再说为公主择婿,只怕会惹恼阿勒吉。”枢密使也亲历过边关战事,对两国交往了解极深。 二人正待辩论之时,突然听见一人道:“我在书中读过,月升自百代以来,尊崇血亲通婚,实则是相信王族乃月神后人,神族血脉,是以不轻易与凡人生子。不止月升,吐蕃有苯教者,专擅剥皮、断肢、挖眼等残忍之事,然信者众。北方草原各部,则笃信万物有灵。我看四海之大,各地风俗各异,若要用我大靖的教义,强使对方信服,倒中了‘勿施于人’一句。” 原来是时值十二岁的仁宗李恒偷偷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此刻忍不住终于出声。 “见过陛下。”殿内四人依次见礼。 仁宗讲完,便向司徒问道:“仲父,您看呢?” 一贯保持沉默的司徒此刻向前一步,行礼后方道:“陛下仁爱众民,”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也很温和,却叫仁宗的神情却犹豫了起来。 “仲父,几位大人,我年纪还小,在政事方面还有许多考虑不到,我是不是疏漏了什么?”仁宗垂着眼角,轻轻地问。 中书侍郎端正地行礼,急促的语调放得轻缓了不少:“陛下,我反对此事,却并不是因为礼数所限。月升并非弹丸小国,想赏就赏,想罚就罚。赐婚阿勒吉,看似只是一层虚名,可在其他人眼中,却是在为阿勒吉巩固王位。如今叛乱刚歇,他元气大伤,这才迫不及待想要寻求大靖的支持,是以在此刻求取赐婚。赐婚阿勒吉,则稳月升政局,可我们却是否真想要一个稳定的月升呢?” 中书侍郎一席话说得非常朴实温和,枢密使也点了点头。 “蔡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月升不稳,则边境不稳。月升祖辈本就是游牧为生,三代以来效仿我华夏,以耕代牧,百多年间才筑城定居。可若是政局不稳,难保他们会不会再次回到马上。”枢密使微微一笑,“何况借赐婚一事,我们可以有机会深入月升内部,如能借此机会掌控阿勒吉,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二人连番说明,仁宗才恍然大悟,他的脸庞有些发红,为片刻前自己的莽撞而感到羞愧,他沉下心想了一想,转头去看司徒,试探地道:“仲父,依我看,若能多一位朋友,自然是比多一位敌人好的。阿勒吉此刻有所求,我们伸手帮之,于己无亏吧?” 几位大人争辩的时候,司徒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没有显露出丝毫偏颇哪一方的情势。这时闻陛下问,他才起身行礼。 “陛下仁爱,福泽四方。”他神情平淡如水,“既然陛下已然下了决断,就请中书省草拟礼单,及选任外使。” 仁宗的神情一顿,显露出一丝惴惴不安,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天光漫射,铁骑开道,金帐缓缓而至。 纱幔吹开一角,露出公主的侧脸。她今日打扮得并不比往日更隆重,甚至更为简朴,脸上甚至没有蒙着面纱,却显得格外神采奕奕,金棕色的眼睛日光一照,灼灼生辉。 乌尔齐带领的近侍小队盔甲覆面,紧紧跟在帐后。脚步整齐如鼓点,肃杀庄严。 乌尔齐自己与金帐并肩而行,刚好走在小云身边。 草原上饱吸露水,春风吹来一片曼曼的花,草里是连绵的帐篷,旗帜高耸,猎猎作响。金仓城外安静的郊野上,拉日则部的八千勇士肃然而立。他们是这次战争的英雄,盔甲上的血迹都还没洗净。 “小乌乐,还是要谨慎些,拉日则这次忽然帮我们,肯定有别的企图。”乌尔齐面色森严,把声音藏在脚步声中。 “他们是没有别的选择。”小云淡淡地说。 两个多月前,收到消息的拉日则部在叛军过境时一举将其击溃。不仅如此,首领哈布图还带领骑兵,与小云派出去的军队一起,扫荡了整座交河部,大胜而归。如今军队凯旋,小云特意在金仓摆酒,宴请各位勇士。 公主的金帐缓缓停下。哈布图绷紧脊背,肃然而立。 侍女撩起帘子。 “见过小乌乐!”他大声喊道。 “见过小乌乐!”在他身后,八百勇士齐声呼喝,喊声山呼海啸,在宽广的原野上飘散。四周的丛林与群山似乎都传来了回声。小云还未及下车,此刻一阵风吹来,她裙摆如云飘散。 她又赢得了一场战争,尽管这次她没有亲手杀人。此刻这个帝国内,最强大的一支部族向她俯首称臣。 三个多月前,小云向拉日则部送去了交河部叛乱的消息。与此同时,她送去的还有阿达孟和苍白的头颅。阿达孟和意图谋杀王子阿勒吉篡夺王位的故事随着山鹰的翅膀飞过了山脉与牧场。如今她的哥哥重伤在床,只有她是月神唯一的后裔。 她微笑起来,嘴唇勾起,道:“赐酒。” 赐酒便开宴。 羊肉大盘大盘地端上来,半人高的酒坛顷刻见底。乐声围着舞蹈旋转,宫廷的侍女朝四处抛洒花瓣,春天的原野上都是花,花被舞步践踏到地下。 小云与哈布图坐在主帐内,哈布图是一位身姿高壮,形容粗犷的男人,性格却非常沉默。 “我没有想到拉日则的反应这么迅速。”小云微笑着请哈布图喝酒。 哈布图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才说:“阿玛说公主一个人,不容易。” 哈布图的母亲格桑在他父亲去世之后独力支撑着整个家族,拉日则是整个月升除开皇室之外最强大的部族。如果这次他们没有选择站在小云这一边,即使王室的军队足以踏平交河部,也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整个月升的内战。可是好在拉日则并没有强大的野心,在月神血脉最单薄的现在,她依旧选择了守候。 在拉日则出兵之后,长支、如火你赤与宝音三家投降。铁骑只踏平了交河草原。 “多谢格桑。”小云举了举杯,也一饮而尽。她看着哈布图,慢慢地说,“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哈布图沉默地端坐着,他天性并不敏锐,于是时常保持安静。 “我和哥哥的长子,将会在今年夏天出生。”小云把杯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她双手交叠,面露微笑,“我希望他能与你的孩子成为夫妻。” 哈布图鬃毛密布的脸庞动了动,过了片刻,终于露出了一个深深的、欢喜的表情。他推开桌子,大步站起来,来到小云面前,弯下腰用力叩击胸膛,向小云行礼。 “月神赐福拉日则!”他激动得脸庞发红,“拉日则恭候神子降临!” “希望他们的婚姻,为月升带来繁荣。”小云抬手示意他起来,“我也要与哥哥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