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

    自从那日离开帝青，姬千夜十日之后才回宫。

    在她离开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宫里面并没有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索性，她在江西府衙彻查了胡同喜一案，说白了，她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怎么都追查不到什么线索。

    胡同喜一伙儿明明早几个月之前已经被被姬康和徐克昌带兵连同山西府衙的官兵一起，打的缩回了九龙山上。

    为什么，现在凭空多出了这么多兵力？

    姬千夜有点埋怨自己之前没有把事情好好想清楚，便就一时冲动带着两百禁卫军出来了。

    果然人只要冲动、情绪化，人就有可能会犯错的。

    姬千夜带着卫队留守在山西府衙，山西的官员为她准备了行宫，纷纷登门叩谢天恩，感恩戴德。

    姬千夜是个工作狂，她实际上是个会享受，但是不太乐于享受的人，所以她并没有因为住在行宫天天有人伺候的十分周到，还没那些太监宫女们在一旁监督自己的一言一行而感觉流连忘返。

    相反，她集中精力让人在山西境内搜寻那些因为惊慌失措而溃逃下山的士兵。

    但是出鬼了一般，这些士兵像是鱼儿回到了大海里，彻底没了踪影。

    姬千夜在七日后收到了霁项燕从帝青传来的消息，请求她抓紧回宫。

    姬千夜心想着，既然宰相都恳求自己回宫了，自己要是不回宫，也不是个办法。

    最后姬千夜还是班师回朝去了。

    “宰相呢？”

    进了勤政宫的姬千夜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询问身侧的常宇。

    “恕臣没有看见宰相大人的身影。”

    常宇摇摇头。

    隆德门没见到霁项燕来接驾，紫宸殿门前也没见到。

    姬千夜很恨地想，看来不是什么急事，该死，那这老东西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喊回来作甚。

    遣散了卫队，士兵们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姬千夜让他们都回去好好休息一番。

    进了紫宸殿，无论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好大臣霁项燕霁大人，倒是见到了霁月。

    他背着手站在窗户前面，出神的看着窗外，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你回来了。”

    姬千夜说，在自己的梳妆镜前面坐了下来。

    身旁的宫女卸下姬千夜头上重重的冠冕，一边为她梳理头发，一边为她换上便服。

    霁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姬千夜无意间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速度很快，就像是蝴蝶翅膀掠过花丛那么快。

    陡然发现小富没有在自己身侧，姬千夜看了看四周，“小富公公呢？”

    “回禀陛下，小富公公刚才说是去交待御膳房，给您炖一些补品，补补身子去了。”

    姬千夜再抬起头，霁月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

    他从宫女手中拿起梳子给姬千夜梳头发，姬千夜的头发天生长得好，后来也养护的好，又软又细，一缕一缕发丝拿在手中，夹杂着夜晚的风，丝丝凉凉的，霁月拿起它们在掌心，随后任由它们从掌心，慢慢的滑落。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寝殿里安静极了，胖宫女安静的焚香，龙涎香的香醇气味似乎让每个人都心旷神怡，安然自在。

    梳了一小会儿，霁月低头，下巴搁在姬千夜的肩膀上，看向镜子中的彼此。

    “还记得以前你偷偷去宰相府找我，我们一起躲在被窝里睡觉，你像小女生一样，缩在我的胸口。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会早起，帮你把头发梳好，偷偷送你从后门出去。”

    霁月摸了摸姬千夜乌黑浓密的发丝，“你的头发很多，我笨手笨脚的，总要花很多时间才梳好。”

    霁月说着说着，不由轻轻笑了起来，时间并不久远，却像是已隔经年。

    “这世间的女人，无论贫穷富贵，或是什么年岁，骨子里，都是个小女生，她这一生啊，想要的，终究不过是个，真心爱自己的人。”

    姬千夜抚弄自己肩膀一侧的一缕长发，拢了拢袖子，漠然的看向镜中。

    霁月恍惚以为她再看着自己。他定定神，出神的盯着镜子，仔细瞧，却发现，姬千夜，她是在看着她自己呐。

    神态却再不似当初那个爱穿一袭红衣的少女，那个有时候脾气会很差的大周长公主。

    “千夜，我……”

    姬千夜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堵住了霁月的嘴唇，一双眼睛幽幽看着他，声音恬淡，轻声细语。

    “子衡，不用说了。”

    “我们两……到此为止吧。”

    姬千夜收回手，和霁月擦肩而过，她坐在桌子边上，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这是你特地为朕准备的？”

    姬千夜看着满桌的佳肴，拿起了手边的银箸，自顾自吃了起来。

    霁月猛地转过头，看见姬千夜旁若无人的用膳，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

    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拳头紧紧的攥在一起。

    “姐姐回宫了？”

    听说姬千夜回宫的消息，姬婉儿掀开被子，利索的翻身下床。

    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催促来喜抓紧的收拾一下和她一起去姬千夜那里。

    “一会儿见了面，最好还是叫陛下比较好！别又被人抓了把柄，说您不守礼，不懂规矩。”

    来喜一边给姬婉儿收拾，一边小声的叨叨。

    “规矩那是人定的！本宫才不管！再说了，陛下本来就是我姐姐，我喊姐姐，天经地义，合乎孝道。以后但凡谁在本宫身后嚼舌根子，本宫非得拔了他的舌头不可！”

    姬婉儿平日里最恨别人背后里说她，不过这不怪别人，她虽然心地倒是不坏，但是脾气又暴躁，动不动就爱教训人。

    听到她这么说，来喜顿时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疼。

    “你看，这只钗好不好看？上面有只蝴蝶。”

    姬婉儿弯腰把金钗送进头发里，装饰她脑袋上的小揪揪，来喜也弯着腰，跟着姬婉儿一起照镜子，看她摇头晃脑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很抱歉，公主殿下，您现在哪儿也不准去。”

    公牛一般粗糙的声音在房间里冷不丁的响起，门也被应声推开。

    整个朝廷上下，能有这声音的，不是初庆天大将军还能是谁？

    “呦，这不是大将军嘛。大将军就能夜闯禁宫？胆子这么大，来人啊！”

    姬婉儿喊了一声，却发现外面并没有人答应，自己寝殿的左右两边站着两个手持兵器的士兵。

    “大将军，殿下她年轻气盛，如果说话得罪了大将军，大将军不要怪罪。”

    看着势头不对，来喜赶忙挡在姬婉儿前面，甜腻的笑着给初庆天赔不是。

    初庆天一辈子都是个战士，他忠于姬郑，毫不犹豫的执行命令，自然是见惯了生死，脸上尽是沧桑，冷漠和俯视死亡傲慢。

    没有多说哪怕一句废话，他冲着身旁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便就走上前去，想要捉拿姬婉儿。

    来喜一见不对劲，已经衰老的，臃肿的身体猛地向后推了姬婉儿一下，把她往窗边推去，“小公主啊，快跑啊！”

    说完，来喜转身就抱住这两个年轻士兵的腿。

    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撞在窗边的姬婉儿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仅仅凭着本能爬上窗子，往紫宸殿外面没命的跑，身后传来来喜的惨叫声。

    “来喜，来喜……！”

    姬婉儿一边向前疯跑，一边大声哭喊，甩出去的眼泪又被风吹回来，打到嘴巴里，咸咸的味道。

    身后已经有士兵追来了，她听到了脚步声和兵器同冰冷的铠甲摩擦在一起的声音。

    她忍住哭泣声，朝着黑暗处跑去，去找那个她以前为了和姬千夜一起偷偷溜出宫的狗洞。

    来喜几乎被刀剑戳成了肉酱，全身上下大概只有身体里面的某个器官还是好的，具体是哪一个，那就不得而知了。

    初庆天走到他旁边，挥刀砍下了来喜的头颅，拎在手上，他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

    “老东西，你倒是挺衷心的嘛。今夜，你就和本将军一起，亲眼见证这虚假王朝的消亡吧……”

    本来搂着小娃悠然自得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神屠，突然之间，感到天崩地裂。

    所有的东西都在碎裂，他的结界在一片片的化为灰烬，消散在无尽黑暗中。

    山峦在坍塌，河流断裂，有红色的血水倾泻而出，所有的树林都成片倒下，瞬间枯萎。

    天地失色，一切都完了。

    那孩子蜷缩在他臂膀里，似乎慢慢的失去了生气，他难受的摇动着身体，小腿朝着空中踩踏，神情像是痛苦，亦像是困倦，嘴唇苍白。

    衰亡的迹象，死亡的气息在整个世界弥漫。

    “喂，小狼崽？小狼崽？”

    神屠拍了拍他肉嘟嘟的小脸，但是没用，他眼看就要彻底沉睡了过去，脸颊已经不再红润。

    一阵黑色的团雾笼罩他们，神屠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挥挥袖子，只觉得原本搂着那孩子的手臂变轻了，团雾消散的时候，神屠低下头，孩子竟然就不见了。

    “不是你生孩子你也抢？真的假的啊？”

    回过神来，神屠一脸难以置信，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掐着这个时候回来。

    脚底的地面已经彻底的塌陷了，四周都是地面断裂形成的万丈深渊。

    神屠摇身一变，化为黑龙，跃入空中。盘旋在天际，俯视结界，已然彻底湮灭了，巨大的灰尘扑面而来，他吃了一嘴的灰。

    姬千夜脸色发白，她弓着腰，一只手扶着桌子边沿，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双目泛红，下意识，死死的盯着自己正对面的人群。

    脚边是一滩红色的血迹。

    身心的剧痛让她说几乎不出话来，兽灵与人结合受孕，一旦灵胎受损，会对兽灵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姬千夜奄奄一息，感觉身体和神识无尽虚空，眼前除了霁月，其他士兵全部幻化为一片片的虚影。

    她摇了摇头，骇人的危机感和巨大痛苦让她保持清醒。

    无论如何，她还是恍惚感觉自己变成了黑夜，黑色的天幕里却没有一颗星星。

    不一会儿，一身白衣的初雪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在寝宫挣扎的姬千夜，还有试图安抚她的霁月。

    “子衡哥哥，孩子没了别难过，我们还有个孩子呢。”

    初雪柔软的声音，说起狠话来更是薄凉。

    “孩子……”

    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姬千夜脚边的那一滩血渍鲜红，那一瞬间，霁月感觉自己像是被利箭穿透，钉死在书上的鸟，双目失神，浑身发冷。

    “千夜，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大将军说了，让你好好睡一觉，拿了你的兵符，就会放了我爹…千夜…”

    他看着姬千夜，高贵的皇帝陛下此刻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类一样，躲在桌子后面，提防着他，满头大汗，眼睛更是比血还要红，他慢慢走了过去，想要靠近姬千夜。

    谁能相信，此时此刻，他也有在锥心的痛。

    “那你过来。”

    红色是温暖的颜色，但是此刻，这双泛红的眼睛真是比寒霜还要冷，她死死盯着他，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盯着最可口的猎物。

    就算是内力枯竭，但凡只要有一丝机会，姬千夜都会不顾一切，把他撕成肉屑，挫骨扬灰。

    “千夜，我……”

    “懦夫，你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