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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

    史煜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说这些我又听不懂。那世子,说好的,我要是赢了,以后咱们就算是朋友。你叫什么?”

    “绍布·那古斯。”又解释了一句,“阿爹给我起过中原名字,叫那连。你叫什么?”

    史煜本来是想糊弄过去,但人家坦诚到连自己本名都说了,他再撒谎也有点对不住人家。不过既然是质子,那便要留在宫里,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他想了想,便折中一点,道:“那我叫就你那连。名字下次再告诉你。我们中原人成年之后要取表字,朋友之间得叫那个,不过我没有。”

    那连严肃道:“那现在还不行。等你告诉我名字以后,我们就是安达。安达就是兄弟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史煜为自己不纯洁的动机而升起那么一丝丝心虚。那连虽然看着不太聪明,但其实不笨,虽然还是有点蠢。

    他才想坦诚地说点什么,就听见外面隐约又是一阵脚步声,忙拽着那连猫回花坛。他竖着耳朵从那些路过的侍卫的短暂交谈中,隐约听见“世子”两个字。这次想必是在找人了。

    等这波人走了,史煜向那连道:“我得回去了。今天你遇到我的事儿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知道吗?”

    那连点头,又问:“为什么?”

    “下次见面你就知道了。”

    那连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史煜心道平壤侯位高权重,就算那连名义上是质子,朝廷也肯定不会怠慢,单纯从身份上来说他们两个还算是对等的,不说太子,至少也是和皇子一般待遇。皇子的待遇是什么待遇?就算不和他一起读书练字,学武肯定是要的。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少关于那连的印象,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事儿他不可能会忘,可他甚至都不记得来过什么质子。

    他想得出神,那连又问了一遍,他才道:“不会太久的。”

    次日早,书房。

    一夜未睡的史煜趁着洛言之还没来,吊着精神温习昨日讲的诗经元曲。他表面看着端正,心思早随着门外宫女间的闲言碎语飘上了天。

    四皇子昨夜失足落水的事儿貌似已经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只是推人下水的成了平壤侯世子,前因后果再一讲清楚,谁都不敢说哪一方做错了,最后还是皇上开口定了性,说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罢了,便这么不了了之。

    史煜打了个哈欠,提笔在纸上画乌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尾巴后面还拖着乌龟蛋。边边角角都画满了,便在乌龟蛋上写字。

    “洛、言、之。”

    还未等到他举起来好好欣赏欣赏,便听见一侧有声音传来:“太子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史煜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洛言之,下意识就要起身,结果咣当一声没站稳,连人带椅子翻了过去。毛笔倒是稳稳拿在手上,只是墨汁震散了几滴在脸上,用手背一抹,半张脸成了花猫。他从地上爬起来把椅子扶好,揉着隐隐作痛的脑壳,心道这人怎么走路像鬼一样都没动静的。

    洛言之手拿着那张满是乌龟的纸,笑道:“殿下的字真是练得越来越好了。”

    史煜从对方手里扯过纸,果断揉成一团毁尸灭迹,干笑道:“哪里哪里,让老师您见笑了。”处理好罪证,赶忙又递过作业转移话题。

    洛言之看了两眼,点头道:“不错,不过咱们今天不讲课,另有安排。也是今早才定下,正巧今日上的是我的课,便由我来代劳告知殿下一声。”

    史煜一听不讲课登时有了精神:“莫非父皇肯让我去赏花宴了?”

    洛言之点头,道:“太子殿下久居深宫难免寂寞,陛下大概是想,这次宴上有不少与殿下年岁相仿的,应当能玩得尽兴。”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好,一旦是从洛言之嘴里出来的,就难免不让人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坑。

    史煜谨慎试探:“不止吧?”

    洛言之笑了笑,道:“此次赏花宴确与往年稍有不同,不止是内臣,也有诸侯王不远万里前来赴宴,当然,侯王家的世子也在。这姑且也算是殿下您的初次外交,臣也希望殿下能做好准备。”

    史煜没从洛言之的表情上瞧出什么别的,便道:“诸侯王怎么会轻易离开封地?我看赴宴是假,有事相求才是真。”

    洛言之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消息倒是灵通。”

    史煜道:“瞎猜的,莫非真让我猜对了?我看老师您的消息才叫灵通。”

    洛言之道:“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凡动了脑子的,都该清楚。”

    史煜不要脸道:“老师谬赞,学生不敢当。”

    洛言之差点被史煜这幅样子气笑,摇头叹气,道:“我朝虽国力鼎盛,地广人丰,但也绝不可因此骄傲自满,小瞧外族。一众诸侯国风土人情习俗各异,知道了解他们,也是为君者的本分。”

    史煜也认真起来,恭顺道:“学生知道了。”

    洛言之从怀中掏出一本封面略显破旧的小书,道:“那这本,还请殿下务必细细研读。今晚酉时,赏花宴见。”

    瞧这意思,应该也是受邀赴宴了。

    史煜坐在椅子上翻看着那本小册,看着看着却笑了。洛言之这人当真让人又爱又恨。爱他的谋略、算无遗策;恨他胸怀天下,却唯独没有他的份。这种人若是能站在自己这边求之不得,可若是不能,他宁愿毁了。

    当夜的百花宴,史煜着一身玄色单衣常服,滚金边内绣蟒纹,腰上单佩一枚龙纹白玉,言行举止无不合乎礼数,倒配得上储君的气度。再按规矩给皇祖母、父皇、母后以及一众长辈请安问候,再被盘问过近日功课、琐事,流程之繁琐并不比读书写字让他好过多少。

    待请过安后退下,大臣们聚一处,妃子们聚一处,小辈们再聚一处,歌舞烟火奏乐都热闹起来,这才让他稍稍放松了几分。

    得父皇应允,他并未以太子身份出席,而是和同龄的小辈在一处。如这般宴会,像他们这样的后辈要遵循的规矩礼数并不算多。除他外,席位上仅有一个二皇子,与他仅差了半个月大,学识、样貌具是平平无奇。三皇子忙学业,四皇子昨天闹出那么大的事儿,今天若是在才怪了,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年纪尚小,都和妃子们在斟月楼里。

    皇子间交流本就少,手足之情稀薄,而且这位二皇弟貌似一成年便被封号送出京了。史煜同他打了个照面,互相问候两句,便各自坐回席位。

    给大臣们看的是歌舞,给小辈们看的就是烟火杂耍、皮影戏之类的。毕竟都是些哄孩子的手段,对他们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史煜倒是聚精会神看得有趣,边嚼点心边剥葡萄,手上嘴上都不停,吃相又合乎礼数地优雅,只见到那碟子里的葡萄皮葡萄籽越来越多。

    只听铛一声锣响,一出好戏落下帷幕,他遗憾地摸了摸肚子,稍稍分了些精力给一旁乌央乌央就未曾停过的“友好”交流上。

    此番交流分作两派,左边以丞相家的小儿子陆清为首,都是大臣家的儿子,另一边史煜不太清楚,不过倒是有他眼熟的人在。昨夜灯火昏暗未曾仔细瞧过,那连身上的穿着确实与他不大相同。

    “交流”的内容也很简单,左边嘲笑右边那几个外族小孩没文化,连四书五经都没学过,又问那几个外族小孩是不是从没见过桌上这么多点心,从小只能吃生肉。

    虽然说童言无忌,但这话说得确实太无知且自大了些。史煜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也干过类似的事儿,遗憾的是有,而且居然还挺多。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出面说两句,可若真站出来,到底帮哪边就是个问题。

    几名异族少年双目赤红握紧拳头,领头的那人叽里咕噜地和那连说了一堆话,那连有些犹豫。少年又大声说了句什么,推了那连一把,那连只得站出来,道:“我们来比赛,谁输了就要道歉。”

    史煜知道那些话的意思一定不是那连说得那么温和。

    比方说那连的族里并没有比赛这么温和的词,特别是眼下的情况,不如说成是“决斗”更准确些。而在这种决斗里如果输掉,也没有道歉这么温和的处理手段,通常会以耳朵、眼睛、手指这类作为代价,又或者是命、牛羊、领土、甚至子女。

    这些都是他从那本里看来的,讲得比四书五经有趣得多。不过书上也说这些都是成年人的方式,如果是这种年纪的小孩,后果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陆清本就不服气,听了这话便道:“比就比,你说比什么。”

    异族少年笑了起来,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说:“射箭。”

    比试这种事,自然不会是一堆小孩闹闹哄哄就能定下的,最后还是闹到了皇上面前。异族少年态度坚决,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说自己受到的侮辱只能用这种方式洗刷。史煜代入了一下如果自己会怎么做,觉得此少年说得很有道理。

    皇上倒是看得有趣,哈哈大笑,差人取来弓箭数支,孔明灯三盏,道:“谁若是能射下这三盏灯,朕重重有赏。”权当讨个彩头。

    弓箭自然是人人都有份的,箭尾颜色各异。异族少年们的是白色,众臣之子的是红色,史煜自然也有,是黑色。箭是皇上亲手交在他手里的,一共三支。

    虽然只是孩子之间的争执,但这背后又何尝不映射着国与地方之间的纷争。

    史煜戴上玉扳指,将弓稍稍拉开,试了试斤数。比十斤弓稍难拉得动些,起码也在十五斤左右。

    就没有考虑过万一自己拉不开弓或者没射中的情况吗?

    他在一众大臣中寻望,看见到洛言之远远地站在暗处。两人对视,仅那么一瞬,洛言之似乎是笑了。史煜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这叫什么?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昏暗夜色下,湖心的亭子里两起幽幽三点光,慢悠悠地飘起来。

    少年们各乘着船自岸边驶远,史煜的船划得慢,被落在最后。他站在船头,那连与他之间不过隔着七八尺,面向他,孔明灯的荧光自他身后升起,越来越高。

    史煜道:“我就说不会太久的。”

    那连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道:“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岸边当一声锣鼓震天响,数道羽箭拖着或白或红的尾划破长空。那连在这嘈杂的余声里听见他说:“史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