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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我有所念人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云梦的天气逐渐转暖,又到了开耕的时候,天南地北的商人小贩穿街走巷,或是沿路吆喝,或是行色匆匆。云梦虽不比临安繁华,集齐天下奇珍异宝,可也算是本朝排得上名号的大城了。

    穿城而过的云梦河畔,有一间修葺得并不起眼的屋子,可排队的人,却从屋中延伸至外五丈有余。

    “诶诶诶,春耕娘娘的画儿,也给我一张!”

    “我们家老爷说了,财神爷的画儿要十张!”

    “我们家公子吩咐了,说不买齐四大美人图就不许回去!”

    “钱我撂这儿了,图给我拿来!”

    “诶诶诶别挤别挤!”

    夙七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招待各路宾客,满头大汗,耳朵也被各种吼声填得嗡嗡响,十分想撂挑子不干了,但脸上仍努力维持着笑:“好好好,您稍等,我这就给您去把画儿取来。”

    好不容易将来客应对完,已经是午后了,夙七累得浑身发颤,瘫在店里的躺椅上诶诶叹气。

    柳逢辰将一屉吃食放在躺椅旁的小桌上,夙七见他进来就要起身让座,柳逢辰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躺着,道:“忙活了大半日,你好好歇歇着罢,有客人来了我招待就是。”

    夙七也不多言,躺着吃柳逢辰送来的吃食。他实在是累得很饿得紧,但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是得体的。混迹风月场多年,有些习惯总是难改的。

    “今日什么卖得最好?”

    “春耕娘娘和财神爷的图,都卖脱销了,方才有几户人家没买着空手而回,我说老板要是心情好,兴许两日后会画新的,到时再来罢。开春了,忙活挣钱的时候,谁都想讨个好彩头。也有些富家少爷买美人图,但存货还是有的。”

    柳逢辰点点头:“知道了,我等会儿回去便多画些,辛苦你看铺子了。”

    “公子客气了,这是我做伙计的本份,再辛苦也比在馆里卖身强。”

    ****

    夙七是在去年正月十五时同柳逢辰重逢的,见面便是大吃一惊:“公子怎么回云梦了?如此憔悴,在临安受委屈了?”

    柳逢辰无力笑笑,一双眼里尽是血丝,说:“缘分尽了,便回来了。”

    他买了夙七一夜,却不让夙七同以前那样伺候自己,只是拉着夙七陪自己喝酒,最后醉倒在了夙七的屋里,第二天清醒过来便离开。

    如此反复了几日,夙七按捺不住好奇心发了问:“公子这几日来寻我,却总不需要我服侍,可是心中有苦恼?”

    柳逢辰不回答,却是反问夙七:“你想离开这馆,从此摆脱小倌的身份么?哪怕今后挣的钱远不如在这里挣得多。”

    夙七一愣:“自然是想的,可自赎的钱还不够。”

    “我之前给你的春宫图呢?”

    “那是公子的离别赠礼,舍不得卖,就自己收着了。”

    “一张春宫图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你自赎需要多少钱?”

    夙七便报了个数字,柳逢辰没再多说,继续喝酒,又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日,柳逢辰拿着一张卖身契到夙七面前,道:“我已为你赎了身,从此以后,你便为我做事罢。”

    夙七从此便成了柳逢辰画铺子里任劳任怨的伙计。虽然不及在小倌馆里生活时过得风光,但再也不用卖身,做奴做娼,光明正大地挣钱养活自己,夙七对此心满意足。

    偶尔夙七也会同柳逢辰说花费了他那么多钱,心里惭愧得很,也不知柳逢辰为何要为自己赎身,又不睡不操的。

    柳逢辰只是淡淡说:“我在云梦没什么朋友,以前交往的,除了买我画的那些老板,便都是花街柳巷的人了,我孤独得很,思来想去,也就同你聊得更投缘些,你人也好相处,又有摆脱小倌身份的志向,便招了你给我做事,这个理由可以么?”

    混迹风月场多年,夙七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是极好的,便不再多问,只老老实实给柳逢辰做事,以回报柳逢辰的赎身之恩。

    ***

    柳逢辰在画铺子里待了一阵,等夙七离开后便回家了。他独自一人住在一座偏僻的宅院,不大,是一年多前他回到云梦后一眼就相中的,因为清净。夙七住在更偏僻的另一处,偶尔过来一起吃饭,但大多数时候柳逢辰都是自己一个人,读书画画。

    他有家,有铺子,不愁衣食,在外人看来,应该是过得相当舒坦的,可他并不快乐,就如同夙七曾委婉指出过的那样“仿佛公子在临安受了什么劫难似的,回来之后,浑身都是孤独,让人不敢同之前那样亲近了”。

    亲近谁呢?不是那人,便什么都不对了,哪怕自身的情色之瘾还未解,真心已经交付之后,再容许一个别的什么人进入身心,便是难于登天了。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少爷,我想你,对不住你,是我懦弱,守不住这份情,我这一生,唯有苦痛。

    ***

    从春入了夏,天气越发热了,云梦地处南方,到了这个时节,身上无时无刻不贴着一层粘热的水汽,闷得人头昏脑胀。

    夙七在画铺子里扇着大蒲扇,看小画本打发时间,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

    前段时间柳逢辰伏案作画累坏了,便让夙七在铺子外贴了暂时只售卖存货的告示,待入了秋重开新画售卖,自己在家避暑歇息了。

    老板歇息了,夙七真是说不出地开心,整日在铺子里忙得脚不沾地,他早就盼着能歇歇了。反正铺子卖画挣的钱够得很,能偷懒,自然要偷懒的。

    他打了个呵欠,瞧了眼时辰,觉得差不多可以关门回家了,伸了个懒腰,起身收拾东西。

    画铺子不仅卖柳逢辰亲手画的画,还卖柳逢辰从民间收购复刻的稀有画本,销量还不错。夙七正收拾着,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转身,正欲摆出平时招待宾客的笑,就被来人的相貌气度惊呆了。

    好俊的一个公子!

    夙七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了,可眼前之人竟是将他生生比了下去。

    云梦什么时候有这等相貌的人了?外来的?

    “这位公子,可是想买什么画?本店美人图,英雄图,花鸟虫鱼山水图,应有尽有,若公子喜欢稀有画本,也可以看看我们的复刻版有没有您看得上的。”

    可来人却是神色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出乎夙七意料的回答:“我想要龙阳春宫图,不知你们卖不卖?”

    当天关了铺子后,夙七就跑去了柳逢辰家,同他说了这事。

    柳逢辰躺在树下的竹椅上纳凉,听了夙七的话,不禁微微皱眉:“他怎么知道我画龙阳春宫的事?”

    夙七摇摇头:“我也觉着奇怪,公子的龙阳春宫从来都是署花名经中人卖的,就连我,也是公子去临安之前才知道这事,他一个外来人怎会知道公子画龙阳春宫的事,铺子里分明从来不曾摆过。”

    “来人什么模样?”

    夙七便同柳逢辰描述了一番,格外强调了来人相貌的出众和气度。

    “那人虽说穿着粗衣简履,可一看就知出身大户人家,那言行举止,没个十来年的富养是得不来的。就是看着身体似乎不太好,仿佛是曾生过大病或者受过重伤,哦,对了,我突然想起,那来人说话的口音,竟是带着几分临安人的风味……公子小心!”

    夙七忙上去将柳逢辰扶住:“你脸色怎的突然变得这么差?”柳风尘急着从竹躺椅上站起,又差点跌倒的模样吓了他一跳。

    “他除了说要买龙阳春宫,还说了什么不曾?”柳逢辰急得几乎要将夙七的手腕掰断。

    “他还问了一句,铺子的主人好不好……”

    柳逢辰松开手,二话不说就往外跑,一头雾水的夙七替他关了家门后跟在身后追,大喊着“公子你慢点,跑什么啊”。

    好不容易等到柳逢辰停下脚步,竟是在已经关了门的自家画铺子。

    “公子你怎么突然跑铺子里来了?”夙七跑得满身是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柳逢辰不回答,浑身发抖,嘴唇紧咬,满眼是泪。

    一定是少爷……只有少爷才有那样的长相和气度,他是独一无二的……可少爷怎么会到云梦来了?他自己一个人来的么?他有没有被方家为难?他来云梦,是为了自己么……

    柳逢辰只觉一阵晕眩。他多想见见方白简,同方白简诉说自己的思念和迫不得已离开的苦衷。纵使知道方白简早已离开了铺子,他依旧一路狂奔而来,抱着一点微小的希望,好好同他的少爷哭一场。

    可依旧是不得实现,即使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公子,你还好么?”夙七第一次见柳逢辰哭,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柳逢辰摇摇头,擦擦脸:“只是想起了一些临安旧事,一时情难自禁,落了泪,倒叫你笑话了。”

    夙七忙道:“公子可千万别这么说,男儿落泪不丢人,有时我忆起少年时的事,也会这样的。”

    柳逢辰点点头:“我也看到想看的了,回去罢。”

    说罢,他转身便往家的方向走去,却未行几步,就忽而倒了下去。

    “公子!”夙七大叫一声,忙抱起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颊,“公子你怎么了,醒醒!”

    叫了好一阵柳逢辰也不见醒,夙七只得背着他去看大夫,一路穿街走巷,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家医馆,忙忙入了门,匆匆唤了人,丝毫不曾注意到,那个要买龙阳春宫的人,抱着几盆花,在五丈远的街上,目睹了这风尘仆仆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