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主攻]后庭万馀宫百数在线阅读 - 22 母妃

22 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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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焱果失窃一事后,宗翕一时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温临安。

    本以为,本以为,漠焱果能治愈临安寒毒旧疾,却到底……还是自己拖累了他。

    宗翕比谁都清楚,他越想弥补临安,越想宠爱临安,越是在把他推向风口浪尖,推往众矢之的。此前宗翕一直自信,他能把临安推向万众瞩目的高位,也能护他佑他一世。

    可他太过自信,漠焱果失窃一事,可以说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若无要紧的政事,宗翕每日晚间都会去往千寿宫,陪温临安用膳。久而久之,这甚至成了全宫人尽皆知、习以为常的惯例。

    但这日晚间,宗翕却犹疑了。

    暮春里夜间来了雨,他不知不觉在桌上闭眼睡了过去,恍惚间忽然做起了少年的梦。

    他初遇临安时,远早于十三岁被商皇后收养。

    未央宫是座紧邻后宫而建的行宫,宫楼严格意义并不属于皇宫的范畴。未央宫遥望后宫而建,中间只隔了一条帝京的小街。

    由于临靠皇宫,这条小街平日清冷,店家行人少得可怜。

    但紧靠灵渠,有座柳荫遮蔽的小桥,直通一条草木深深的小径,清幽无人,尽头是一扇开在未央宫偏僻角的小门。

    此门不知因何而开,也不知因何无侍卫看守,里侧只有个爱好打盹的老太监,和两三个贪玩好耍的小太监看门。方便了无数未央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偷溜出宫,寻个生计。

    宗翕从很小便知道,宫里从来就是这样,人人都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养成了人精,看人下菜碟是最基本的功夫。连看人下菜碟都不会,便不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混了。

    宗翕的生母,兰氏,一个在宗翕记忆里朦朦胧胧,时而温婉,时而放浪的女人。

    被召进未央宫的女子,每一个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二八芳华,大家闺秀,知书达礼。

    宗翕的生母兰氏,也曾是这些女子中的一人。只是有幸得宠的,见了圣颜,得了龙宠,升上去做了贵人,熬出了头。大多数不幸的,则只能慢慢在这深宫里熬,无数次翘首以盼,等待帝王微乎其微可能的临幸。

    兰氏甚至比大多数女子幸运。她凭着一副好相貌和好姓氏,一入宫便得了帝王连月的恩宠,有幸怀上了龙裔。

    据说她能得宠,源于未央宫那位高高在上的兰贵妃。而兰氏,恰巧沾了个兰字,便稀里糊涂幸运地得了宠,可见景熙帝对兰贵妃之宠爱。

    但兰氏的好运并未持续太久。怀了龙裔后,帝王很快忘记了这女人,寻上了新欢,后来即使兰氏生了个皇子,也不见帝王回顾她一眼。

    反倒因为儿子的出生,兰氏被彻底遗忘进了未央宫偏僻的角落里,同大多数不幸运的女子一同。

    兰氏的陪嫁姑姑莫氏私下里说这孩子克生母,莫非是个灾星。但那女人却温婉地笑笑,说,他是我的孩子,就算是灾星,也是我的孩子。

    她要将他养大,好好地养大,看他成人,看他立府,看他娶妻,看他子嗣环绕膝下,颐享天年。

    在这深宫里,兰氏出乎意料的乐观。宗翕甚至已不记得他生母具体的面庞,却能清晰记得她的笑,温柔和煦的笑,依稀还能见到当年美人的影子。

    幼年的宗翕也有单纯的时候。那时他们日子过得很苦,兰氏靠做刺绣央人通过那扇小门出宫去卖,卖到银钱再塞给御膳房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太监们,给正在长身体的宗翕换来顿饱饭。

    宫里的物价远比宫外贵,明明是兰氏该有的份例,却要塞上比宫外自己去买还要贵几倍的银两,讨好这些宫里对上阿谀对下阴毒的太监们。

    日子很苦,但宗翕很喜欢那样的日子。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那可能甚至成为宗翕这一辈子,最无忧无虑,最天真纯粹的时光。

    景熙帝的儿子很多,完全不缺宗翕这一个,他自然而然地被人或无意或刻意地遗忘在了未央宫偏僻的小院里。因为无法随其他皇子们去往书房开蒙读书,兰氏负责亲自教导他读书学习。

    笔墨纸砚,开蒙书籍,柴米油盐,样样是钱。

    宗翕学得很认真,学得很快,在别人家里,有这样天资聪慧好学的孩子,应该是件开心的事,但宗翕学得太快,书看得太多,却常常使他母亲兰氏忧愁。

    宗翕夜里睡着了时,曾偷偷见到他母亲坐在榻前,边就着昏黄的灯光刺绣,边默默无声流泪。

    此前宗翕从来不知道他母亲会哭,明明她在他面前,一直是笑的。宗翕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害怕母亲发现自己醒了,小孩子的敏感使得他觉得,母亲并不想让自己看到她在哭。

    所以,她才会在夜里,无声地哭。

    宗翕的饭吃得少了,刚刚填了肚皮,即使不舍还是咽咽口水把碗放下,说,母妃我饱了。

    宗翕的书也读得少了,他不再读得飞快,而是一字一字地斟酌思索,拿小脑子拼命地想:圣人为什么会这么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什么叫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他的肚子好饿,圣人的话解不了他的馋,可为什么母妃还要说,这些书是世上最有用的东西?可是,学了再多,他还是这样的饿。

    他不敢用墨和纸,便蹲在院子树下,用木棍边对着书,边在泥地里画画写写。看到了读不懂没关系,他一遍一遍地用这个经济实惠的方法临摹,临摹得多了,他自然有一天会懂。

    一遍读,一遍一遍地再读,每次母妃问他读完没有,宗翕都会摇摇小脑袋,说,还没读完,还差很多很多。

    可兰氏怎会不知他看书的速度?她的孩子比世上太多孩子都要聪明,可为什么却得和她一样活得窝囊,活得无声无息,活得平庸不起眼?

    宗翕夜里偷偷睁眼瞧灯下刺绣的母亲时,她无声流泪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

    七岁的宗翕不解,为什么他吃得少了,读得少了,可母妃为什么仍要夜里垂泪?

    记得有一天,宗翕看见院子外有人放风筝,他忍不住跟出去,见到花园里有一群和他同龄的男孩们扯着风筝线嬉戏。宗翕心里便清楚,他们也是父皇的孩子,是他的兄弟们。

    他想要过去陪他们,却不敢。男孩们远远瞧见他,便扔石子过来,骂他是“骚蹄子”的儿子。

    宗翕只读过圣人的书,圣人没教过他“骚蹄子”这个词,所以七岁的宗翕只暗暗记下,直觉不是个好词,心里却不解具体是何意。

    男孩们簇拥着正中为首的一个少年,那少年母妃似是十分尊贵,格外受这些男孩们拥护。那少年瞧见了他,招手像唤一条小狗一样,唤他过来。少年让他帮他们捡风筝,如果捡得好了,每次出来玩都会捎带上他。

    宗翕其实不爱玩,但他很喜欢风筝,也很喜欢被人认可和接受。

    风筝飞得高高的,比宗翕见过最高的大人还高,看得也一定远远的,宗翕常想,是不是有一天他有风筝那么高了,便会彻底理解那些圣人们说的话?

    可他现在太矮了,矮到只能仰头望着这些高高飘着的风筝,甚至连这个小少年,他也得仰头望着。

    宗翕替他们捡不知飞到何处的风筝,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满头大汗,欣喜讨好地把风筝递给男孩们。男孩们随手收下,却一眼也不看他,只是看天上的风筝。

    于是宗翕想,果然是这样,如果他有风筝那么高,那所有人都得看向他。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能有风筝那么高吗?

    为首的少年瞧见他仰头望风筝望痴了的样子,像是不屑嫌恶地笑了笑,伸手将风筝线扯断,那风筝便在宗翕眼前直直坠落不知名的远处,少年呵斥他:还不去捡?

    宗翕跑去不知名的远处去捡,他的记性很好,落在哪个方向都记得很清楚。于是少年便让好几个男孩们扯掉风筝,大笑地命令他去捡。

    宗翕便捡来捡去,跑来跑去。

    他抱着好几个风筝,跑到了御池旁,站在廊下,望着掉进池沼里的那只飞鸟状的风筝。

    明明是只飞鸟,却被人硬生生扯断,再也飞不起来,落进这池沼中,沾污了雪白的身体。

    宗翕忽然不想捡了,他觉得眼眶里有酸酸涨涨的东西,像要夺眶而出,不受控制。他觉得那只风筝很可怜,手里的风筝都很可怜,他不想它们再回到那些人手里,于是他把它们都扔进了池子里,水里飘飘荡荡,落在了一起。

    宗翕想,他不需要这些人的认可。他们的认可,压根不值得他去争取。

    他心里却无端的空落沮丧,正想回去找母妃诉苦,却隐隐听见走廊那侧的小房间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那声音很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像痛苦却又不像痛苦,仔细一听,却是个很熟悉的女声。

    宗翕着了魇般,朝那声音渐渐走去。

    咿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宗翕透过窗棂破掉的一个洞往里看。后来他无数次后悔,他亲眼看到了那样一幕。

    ——他的母妃,正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粗鲁地按在地板上,扯掉撕碎了衣裳,那男人丑陋的巨大的性器,正野蛮地侵犯着生他养他的母亲。

    而他的母亲,面带痛苦与欢愉,放浪地叫着,与平日温婉微笑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宗翕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的母亲。

    而且不止一个男人,还有几个男人在黑暗屋子的角落里大笑着,对着男人粗暴对待骚浪女人的这一幕,大声说着宗翕听不懂的肮脏的话。

    那男人停了,将一个银闪闪的东西摔在女人面前,那些大笑着坐在那边的下一个男人又上来,按上一个男人一样,如野兽般粗暴地对待着他的母亲。而让宗翕怔然站在那的,是他的母妃没有丝毫反抗的神色,反而格外讨好地去迎合那男人的暴行,嘴里说着附和的话。

    男人的话骂得很脏,宗翕只听懂了一句“骚蹄子”,因为那是刚刚那群男孩骂过他的词。

    宗翕很聪明,他早慧且敏感,隐隐在这样的语境明白了这样一个脏词。而他的母妃仰起头,流着唾液,像一只母狗一般说,我是骚蹄子,大爷的骚蹄子。

    宗翕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惊动了那些人,他便转身就跑。他不想让他母亲看见自己,他害怕,没有缘由的害怕。

    宗翕记起来男人们丢在他母亲面前的东西。那是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银子。

    宗翕一辈子也不想再碰的东西。

    可他有什么理由去嫌弃那白花花的银子脏?他吃的,他用的,就连他读的圣贤书,全是那肮脏的银子换来的。

    那些男孩没说错,他是“骚蹄子”的儿子,他该活在阴沟里,活在恶臭里,用着肮脏的银子恶臭的钱,去读那些夸夸其谈、只讲空话的该死的圣人的书。

    兰氏依旧对他温婉地笑着,可宗翕却忍不住激起鸡皮疙瘩,一阵恶寒。

    他控制不了这样的情绪,明明这世上母妃是最爱他的人,明明他也该是最爱母妃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母妃一碰他,他就忍不住发抖恶心想吐?他总是能想起那些人,那些野兽般压着他母亲施以暴行的人。

    梦里,他不止一次梦回那天的场景。他没有跑走,他拿起了什么东西,尖的重的粗的都行,只要能杀死他们,砸死他们,让他们统统消失,还他一个只会温婉笑着的母妃都行。

    可那只是梦,现实有时比梦还会重复悲剧,且没有醒来的机会。

    兰氏通奸侍卫的消息,不知怎的,有一日捅到了景熙帝面前。那几日景熙帝少见地不在未央宫,而是入宫探望了卧病在床的男皇后,回来后脸色便不好,听到这消息,更是出离的愤怒。

    那是宗翕人生中最灰暗的一笔,在那张孩提的白纸上推翻了一砚黑墨,再也擦不掉,也再也不能视而不见。

    那一日宗翕只是不想见到他的母亲,跑去了花园角落里偷偷在地上练字,回来时,却再也不见那个会在他面前温婉微笑的女人。

    兰氏的死法在幽深的未央宫有多种说法,一传十,十传百,多个版本说不清楚。

    莫姑姑用所有银两买通了负责处理兰氏尸首的太监,太监在经小门把尸首运到宫外乱葬岗时,给他们见兰氏最后一面的机会。

    席子掀开,宗翕看见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首……他人生不会想去回忆第二次,莫姑姑很快遮住了他的眼睛,哭得稀里哗啦,可奇怪的是,宗翕人生却比任何时刻都清晰地记得那尸首的惨状。

    那太监说,兰氏通奸,惹恼了陛下,于是陛下命令一群侍卫奸辱了兰氏至死。

    皇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无论多骇然,都有人忠实地去遵守,去执行,并如此轻飘飘又骇然无比地夺去了他母亲的性命。

    宗翕被捂着眼,仍能清晰地记得他母亲尸首的惨状。那张脸,没有温婉的微笑,也没有欢愉的,痛苦的,讨好的,肮脏的笑。

    那是怎样一种表情,怎样一种绝望,怎样一种屈辱。

    八岁的宗翕颤抖着,比任何时刻还要感觉冰冷地颤抖着。他像还静静躺在这女人子宫里的胎儿,同她一起经受了那场折磨,屈辱和绝望。

    宗翕才明白,母妃为何在他会如此温婉的笑。

    因为她只能在他面前,如此母性地、爱护地、温婉地去笑。

    年幼的宗翕是那个胎儿,那个伴随女人死去,永远扼杀在了那个子宫里的胎儿。再也长不大,长不高,幼稚的天真的胎儿,只能被提前扼杀。

    活下来的,不该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