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梦回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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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 靖文十二年春,傍晚时分,建阳街两旁店肆林立,街道人流如潮。夕阳的余晖照在人们的脸上,各自溢着欢欣喜悦;照在地上,将青石砖也映得金碧辉煌。不一会街灯渐亮,更是灯红酒绿、火树银花,一派繁华昌盛。 无人想到,都城建阳即将面临的,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是萧家知道。 是夜,萧府华灯通明,热闹繁忙。大将军萧彻静悄悄摆了场宴席,请了亲密同僚登府赴宴。来者,无非魏氏、郑氏等等。亭榭歌舞阵阵,池中锦鲤悠然游弋。乍暖还寒,凉风习习,抚上楚旻煕青涩的脸,也带了几分寒意。 萧家与魏家一向交好,他太子也偶尔出入萧府,这倒没什么。只是今夜拜访萧府并非为了吃席,而是为几日后的兵变做最后决议。 他太子对这场叛变不需操心,有祖父魏衍替他谋划,他只等坐收渔翁之利。 这太子位本就是他的,父皇即便再宠爱楚旻渊,哪怕将他的太子位都废去,凭父皇素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大权终归还是握在他们魏家手中,只消一场兵变,他这太子位就还是稳的。 更何况,楚旻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从小就不是。 穿过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楚旻煕只身来到内院,游廊爬满紫藤,在寥寥夜色中垂下,秋风掠过,仿似下起纷纷扬扬的淡紫骤雨。 院落中种着许多海棠,都含羞地露了朵,粉红似霞,娇嫩欲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正如温柔的少女,楚旻煕不由看得入神。 “太子殿下。” 他回过身去,只见不远处一位衣着华贵的美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脸蛋白皙似玉,见着旻熙便甜甜地唤着:“熙哥哥~” 楚旻煕拱手作了一揖:“萧伯母。” 萧夫人从容笑着,神情却隐隐地透着不安,将孩子牵了过来:“殿下,我听说,三日后,就要起兵,是真的吗?” 楚旻煕点了点头:“方才我听萧伯父所言,预计三日后于申时发起进攻,如若顺利,夜里便可拿下皇城。” 萧夫人脸上的不安却益发明显:“可是,这有逆圣命,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吗?我担心……” 一阵夜风袭来,欲放的海棠嫌冷恨不得又缩了回去,空气中顿时有了寒意。 楚旻煕却毫不怜惜,将一朵胭红的花苞生生扯了下来,语气很是轻松:“伯母尽管放心,父皇年迈病重,折腾不了什么。再说,我本就是钦立的太子,若要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楚旻渊以卵击石,才是不自量力、违逆天命,你说是吗,伯母?” “熙哥哥,花花还没开,你怎么就摘下来啦?”小男孩伸手要去摸他手中花苞。 楚旻煕将花苞放在他眼前,眼神中尽显肃杀之意:“甯儿,这只花苞既然连绽放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开花呢?不如扯下来扔掉。” 长袖一挥,那只粉红的花苞便陷入了微湿的泥土之中,变得浑浊。萧甯没再去捡,只是觉得可惜。 萧夫人微惊,张了张嘴似要言语,最终只是探身问道:“如若……此番事遭不测,殿下又将何去何从?” “若遭不测,”楚旻煕沉声,“祖父会让我去鬼车避避风头。” 萧夫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楚旻煕的手握上萧甯的:“太好了。但愿此番顺遂无恙,殿下稳保皇位!只是,还有一件事想求太子殿下,” 萧夫人热泪纵横,竟跪倒在地。 “若横遭不测,我将甯儿托付与您,请您务必照顾好他!” 楚旻煕愕然一惊,连忙躬身去扶:“伯母快快请起,我待甯儿如亲弟弟,自然会带上他同生共死!” 心想:没想到伯母竟忧心至此,心中对此次起兵的胜算不禁也动摇起来。 萧夫人起身擦泪,衣裙上都沾湿了,混着泥土的腥气,萧甯见了,忙帮她用手不停拍打:“娘亲,你把裙裙弄脏了!” “我不过是个妇孺人家,不懂权谋,也不配争论。但皇权之争,孰是孰非,不是我们萧家承担得起的,”萧夫人收起悲伤,带了几分长辈的威凛:“我只知此番谋逆,有违人道,若一朝攻败垂成,只会沦为万古笑柄!殿下,我要你将甯儿带走,从此不问是非,再不要让他卷入这朝政相争!” 萧甯自然是听不懂这些,彼时的他,还是个只会歪着头找熙哥哥讨糖吃的小不点。 但那天晚上,楚旻煕没再说话。 没想到,萧伯母竟一语成谶。 起兵的那天,天色骤暗,建阳城亦不再是平日里繁盛的建阳城,家家门户紧闭,不敢出来。整座皇城肃穆幽静,天空乌云翻滚,仿佛上天也要发怒。 旌旗猎猎,所向披靡,不出三个时辰,重武门、静安门等七座皇城宫门顺利拿下,没有废墟,也没有血流成河。 然而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黑云压城般的禁军,竟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时间厮杀喊叫声不止,殃及建阳城,房屋倾塌、血流成河,处处废墟,萧家一百多万精兵,竟然连败两日。 兵败了,军中风向也就变了,大家都唯唯诺诺、不敢贸然出兵,暗自流传着对三皇子的另眼相看,只剩下长空中萧家赤旗翻滚。 不知不觉,原本朝野上下皆利萧家的言论,转眼间又倒向了楚旻渊。 树倒猢狲散,原本驰援萧家的军队暗中一点一点地少了,直到没人敢加入。 原来楚旻渊这竖子,一直隐藏得很好。 楚旻渊年方十四,站在皇城之上竟颇有威仪,一张脸龙威燕颔,端的是威风凛凛,身上的披风在萧风中飒飒地翻动,城下将士们纷纷跪倒,血腥气弥漫了整座皇城。 建阳城的相士看了,也说他名字里这“渊”字,乃是潜龙在渊,大有九五之尊的气概。可从前,大家都说太子的“熙”字象征光明兴盛,大有帝王之相,那时,许多父母给自己孩子取名作“熙”。 兵败如山倒。 短短几天的时间,军心、民心,皆向楚旻渊,欢庆天下,终得明君。 接着,父皇暴毙了。 楚旻煕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父皇怎么会死?就在他接到祖父命令,赶去太安殿登基的时候,那个该死的楚旻渊,又冒了出来——他不知从哪得来传国玉玺和圣旨,站在皇城门亲口废了他这个太子。百姓们纷纷探出来,连连拍手称快。 那天宫里特别安静。宫帷一直垂着,迎着阵阵阴风来回飘荡。那天,太安殿里的灯油燃尽了,也无人来续。 他甚至来不及看上吊自尽的母后最后一眼。 那是自己的母后啊。 她一生无比忠贞地爱着父皇,纵然从来得不到垂怜,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随着他去了。 那是素日里待自己最最好的母后啊。 就算父皇偏爱三弟,母后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 那是最温柔最善良的母后啊。 三弟生下来就没了母妃,母后把他收到自己膝下,毫不吝啬地关怀着他,又何曾有过亏欠? 可是楚旻渊,你怎么忍心夺走,原本属于我的所有幸福。 楚旻煕在宫里狂奔,宫门一扇扇地关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瞧见一个小小的狗洞,平日里他最不屑钻狗洞的人,现在他成了这类人。 他惊慌地钻了狗洞,乱了发冠;他错愕地脱了蟒袍,换上布衣;他颤抖地出了这偌大华丽的皇宫,上了简陋不堪的马车。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局势已定,大街上人潮又汹涌起来,他听着百姓们唱着“渊胜熙衰”的歌谣,他听着小孩们都在欢呼新帝登基,他撞破了肩,擦脏了鞋,怎么也听不见一句歌颂前太子的话。大家都在笑,笑得那么开心,只有他在哭。 他终于找到萧甯,那个小小的男孩,在夕阳的余晖都照不见的阴巷里哭着找娘亲。 他抱起了他,哭着说我们走,走出这个喧闹的建阳,走到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 然后是没日没夜的奔波。 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然而他没地方抱怨。 爹死了,娘也没了。 如今,他只剩下萧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