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记事 四时
温馨相处,无h 【惊蛰】 天边的惊雷依稀闪了几天,这几日夜里的云都是厚重的,见不得半点月影星光。院里的老树已经长了大半新叶,清晨拉开门抬上头一望,那天边的微光就从树影里穿插过来,白霜已经化了,只有那蕴着雾气的水珠还挂在上头,边缘尖上接着洒来的光,闪得人晃眼。 鸟儿的喳叫清脆透亮,从巷子深处层层减弱传来街上,然后又淹没在了赶早集的嘈杂人声里。天回暖渐渐唤起生气,再懒了一个冬天的人也动身起来,嫩柳随风拂过来人的脸,风里还裹着淡淡的花香,想是附近又新长出了一片野花丛。 眼瞧着日子已经入春了,但天色却有些沉抑。谢必安早早就穿着新做的春衫出了门,脚下踩着的土是松软的,浅草堪堪长到脚背,那飘逸的下摆才拂了一下就被沾湿。 街上的人潮涌动起来,像是一条条偶尔交汇的涓涓细流,在各自为事。谢必安带着满身的露水,发尾都染上湿气,有些粘腻地随着身形晃悠。小阵阵风过无痕,来得快去得也快,轻薄的外袍才翻飞了一下又蔫巴巴地垂了下去。街上的人声渐渐吵闹起来,谢必安侧着身子避过人群,这四周耳旁的嘈杂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步子轻快,眼睑稍稍下垂,轻抿着嘴,嘴角是翘的,应是想到了些让他心悦的事,闲庭信步一般的,大有一副“心远地自偏”的味道。 他走着走着,蓦地一个转角,就消失在了众人的大视野里。走进的是一条不宽不窄的巷子,依旧有零散的几个人在里面走着,想来他们都喜静,连说话都是附在旁人耳旁絮语的,这人静下来,连风声都隐隐外露。抬头去看是一线天,身后街道的声响也渐渐变得悠远飘渺,仿佛身处梦中,但又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入了梦,还是他们没醒。 谢必安走了几步,就停在了一家小店门前,门口昏昏欲睡的小伙也就立刻打起了精神,他招呼着谢必安进门去,谢必安只摆摆手,微微扬声朝店里喊了一句。掌柜的闻声应了一句,窸窣一阵后拿着一长件还外裹着新布的物件出来了。谢必安接过后当场就把新布扯下,里面被包着的是一把油纸伞,伞面不知是怎么做的,黑底白银暗纹便够了,竟还在光照下恍惚闪着金黄的光,那伞上的花纹也是金黄的,与谢必安身上袍子的花纹如出一辙,伞中央绣着一条正盘旋吐着云雾的似龙又非龙的东西。 谢必安一手拿着伞柄,一手抚过还未打开的伞身,再又缓缓地将伞撑开,转了几圈收好,朝店家道了声谢,付清银两后转身走了。 风似乎变得大了些,特别是临近巷口时,迎面就能感受到一股子往脸上吹的力道,谢必安眯了眯眼,走出巷子后还来不及感受“豁然开朗”,脸颊上就落了一滴细小的雨丝,那一丝雨太过轻小,只稍纵即逝一下就没了,谢必安愣了一愣,抬头去看天,那天边不知何时游来的浅淡乌云已经快要飘到头顶了。 谢必安低下头打开了伞,霎时间豆粒大的雨就打落了下来,街上人找伞的找伞,跑的跑,摆摊的也各个迅疾地收起来了。 天色是暗沉的,雨落得急,不太平坦的地上没一会儿就出了水坑,稍有不慎踩下去就溅得一身水,即便是走在路上,那急促的雨也能自发地溅在衣摆上去。 街上也兀的静了下来,吆喝声散了,风声也小了,只有那耳旁的雨在不停地下着,青草被雨打得折弯了腰,连个抬头的空隙也没有,只是一同在草尖凝聚出小小的水滴,再和大雨一起滴落融进松软的土里。 谢必安本是想尽量避着水坑,不想让身下沾湿太多,但那雨偏要可劲地往人身上凑,即便是打着伞也只是护住了大半上身。谢必安叹了口气,索性不管这些了,步伐也渐渐放开了些。 这雨是真猛,憋了几天后乍地落下来,仿佛要把这几天来憋的气一起撒干净似的,雨帘模糊了人的视线,望着不远处都只能有个朦胧的轮廓,就连传进耳里的声响都被削弱,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喊出来,那传进耳里也变得风轻云淡了。 譬如现在谢必安正走在街上,周围几乎没什么人了,他的感官也跟着弱了些,走着走着还出神想起了些遥远模糊的琐事,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些什么,但到底是听不清的,也就没再关注。直到想着想着,范无咎那张脱了稚嫩的脸突然占据了他大半脑子,谢必安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回了神,耳边的呼唤声也依稀变得清楚了起来。 那呼声比雨还急,但透过雨帘传到谢必安耳旁后又变得若有若无了,不过他步子却应声慢了下来,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感觉——也许这是在唤我。 随后这呼声还真大了起来,谢必安也逐渐听清了那一声一声喘着气喊出的“七哥”。身后甚至还响起了水洼飞溅的脚步声,谢必安神情是惊愕的,顿住脚步转过身后就看见范无咎跟个落汤鸡似的跑了过来。 范无咎身上暗色的袍子变得更深了,就连那原本绣的栩栩如生的金菊也失了大半生气,雨滴迎面打在他脸上,他满脸的雨水就像是哭了一样,发丝都粘黏在了脸上。 “你怎么出来了?伞也没带一把。”谢必安把伞伸了过去,范无咎身上已经湿透了,他就小心地跟谢必安隔着些距离。 “我看你空着手出去的,天又下了大雨,就拿了把伞出来找你。结果谁知道那伞上居然长了好几个破洞,”范无咎边说着,眉眼都皱了起来,还抬着手去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才打了一会儿,那把倒霉伞就彻底‘寿终正寝’了。” “那还真是苦了你了,”谢必安笑着,伸手想去把范无咎揽过来并肩走,范无咎抗拒着不愿意,谢必安就偏头撇了他一眼,“我这下身也湿的差不多了,回去照样不得洗澡换身衣服。” “我身上可都湿得在滴水了。” “那是要我也去雨里跑一圈,让身上湿得滴水?”谢必安把尾音拖长,眼角也翘起去往一旁接连不断的雨帘子瞧去。 他作势就准备把伞塞到范无咎手里,然后再自己进雨里去跑上一圈,范无咎见了只得伸手把谢必安衣袖往回一拉,于是两人都弄了一个趔趄,谢必安手上的伞摇摇晃晃就要飞出去了,范无咎忙伸手去险握住伞柄,这才呼了一口气。 “所以你这是出来买了把伞?”范无咎还没来得及去看看伞面,只感觉这伞拿在手里轻巧,样式看着简单却又隐隐能看出做工繁细,要他来说的话,总结下来大概就是一个“好”字。 “之前托人做的,今天得空就去取了。”微弱的暖意在两人紧挨着的肩上传递起来,谢必安眉眼舒展开来,身旁的雨势再大也是安心的。 远处的杨柳低垂了下去,柳叶被洗刷得像是脱了一层皮地亮,那一带路上长着的矮丛灌木经不起这骤雨的折腾,才没多久就败的败,残的残,就连缀在上面的野花都不见了踪影,仔细往地上一瞧才能隐约看出一点或红或黄的碎色。 雨还在时大时小地下,街上彻底没了人影,再往远处看看,那紧密的雨帘里,似乎还有两个模糊黑影一起撑着一把伞,在雨里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 【夏至】 烈日正直当空,院里被晒了一天的花草已经蔫了,现在刚过了午膳半个时辰左右,是最让人犯困的。连路边的黄狗都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阴影里,耳朵耷拉着,眼皮也是垮的,直吐出小半截舌头不停地呼着气。 风是一直有的,但却一点也散不了热,只吹得深绿的树叶在光影下不停晃动,像一只只在原地舞着翅膀蹁跹的蝴蝶,就连地上的树影都闪动起来,像是看了一场混乱的皮影戏。 那草啊树啊是越来越绿了,就连池子里的荷叶都接天连叶地长了起来,粉嫩的荷花开得正盛,却不夺目,只是让人随意一撇看见了就移不开眼了。假山上的水还在汩汩地流着,走进了就能蹭到一股清凉,但那一块正顶在烈日底下,应是没人愿意去的。 府里聪明点的都无伤大雅地偷了点懒,端着凳子椅子去了阴凉地,挨个拿着蒲扇摇啊摇,扇得散落的发丝轻缓地飘起来,额头上的细汗才擦干就又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身上被汗弄得黏糊糊的,薄薄的衣衫都隐约透了些。 范无咎回来的时候,也就那个应门的小僮还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那点可怜的树影里,额头的汗滚成珠子落了下去,鼻间只要吸一口气就能呛一口汗。 他好笑地拍了拍小僮的脑袋,伸手去到另一只手里拎着的,还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的果篮子里。从那掀开的布里还能隐隐看见几块透明的冰块,小僮下意识吞咽了几口水,看着范无咎捻出了一颗暗红还闪着水光的杨梅,再递到了他跟前。 “去旁边歇着吧,今儿不会有人来的,”范无咎等着小僮把杨梅接过,又细心地再把篮子盖好以免冷气跑了出去,然后轻声问了句,“七爷呢?” “多谢八爷……七爷用过午膳后就去书房了。”小僮吧咂嘴吃着杨梅,目送范无咎离了院子进了走廊。 范无咎一路走过来虽然没怎么晒着太阳,但四周还是热的,婆娑的树影打在身上也只叫人觉得眼花,白日这里聚着的热气萦萦不散,也只有傍晚日落了才能纳会儿凉。他走路如若带风,手里的果篮子却稳稳当当的,雪白的发丝飞扬起来,露出渗着细汗的脖颈,清风穿堂而过,带来的凉意却只是杯水车薪。一旁的夏蝉叫个不停,范无咎心里隐隐感到有些烦躁。 书房那块也算不上凉快,只能说是晒不着太阳,但也迎不了风,待久了就会闷起来,现在又正是午后日烈的时候,范无咎实在是想不通谢必安为什么要呆在那儿。他到了之后发现门是敞开的,范无咎也就不打招呼,轻手轻脚地直接进去了。 谢必安就坐在案前,桌上还摆着翻开的本子,笔落在一旁,那墨还是新研的,有淡淡的清香飘出来。但谢必安却是手肘撑在桌上,头也歪着撑在手掌上,领口的盘扣解开了两个,露出热得透着淡粉的锁骨,他把脸颊的头发都拨到了耳后去,眉头还微微皱着,唇瓣张开了一条小缝轻呼气,那卷翘的眼睫垂了下去依稀在颤。谢必安平稳的呼吸声就这样绵绵地传进了刚进屋的范无咎耳里。 范无咎看了一愣,着实没想到这人就在书房里睡着了,走进一看谢必安鼻间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汗,范无咎伸手去抹,指尖是凉的。他轻声一笑,把手里的篮子放在桌边,手指探进去拿了一小块冰,也就一小会儿,指腹上便已经化了些水,然后范无咎把冰块从谢必安嘴缝里塞了进去。 “唔!”谢必安一个惊醒,眉头又紧皱一下睁开了雾色氤氲的眸子,他神色是恼怒的,但又带着刚醒的朦胧。 谢必安嘴里的冰块在舌尖上滚来滚去渐渐化成了一股水,他眨眨眼把眸子里的水气消了,抬头看了范无咎一眼,又偏头去瞧那冒着凉气的果篮子。 “你要睡也该去卧房里,再不济也挑个凉快的地方吧。”范无咎歪着嘴叹了口气,又捻了个色泽好看的杨梅递到谢必安嘴边去。 谢必安张嘴咬了进去,鼓着嘴把杨梅刺破,任由那酸甜冰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又揉了揉撑得发麻的手,把杨梅咽了下去才缓缓道:“新送来了几个册子得看,那边人都等着呢。我批完了就去里面纳凉的屋子睡。” 谢必安说着还打了个哈欠,眼里顿时又有了水气,指尖颤了颤还是去握住了笔,重新润了笔尖就又看起了眼下的本子。范无咎也端了个椅子过来坐在一旁,撑着下巴去看低垂着头的谢必安,他伸手随意拿了一个杨梅就丢进嘴里嚼起来,鼓着一边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道:“还要批多久?” “快点的话半个时辰就够了。”谢必安低声应着,时不时眯一下眼在本子上点画几笔,他尽量压着嘴里的哈欠,但要实在忍不住想睡就伸手去果篮子里拿一块冰含着,舌尖被冻得刺痛一下,那股睡意也就散了点。 “你想睡就去睡呗,强撑着做什么?” “批完再睡。”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范无咎牙尖一咬,嘴里的杨梅就破了汁水流出来,不过他运气不太好挑到个酸的,嘴里一酸一麻,顿时倒吸了几口气。范无咎被酸得眯了半只眼,脸上表情都皱了一下,嘴里那股酸味还在继续蔓延着,范无咎就起身往谢必安那儿凑了凑,张口说话都漏着酸气:“那我帮你提提神。” 谢必安闻言抬头,嗅到鼻间环着一股淡淡的酸味,范无咎微微张着的嘴已经凑到他面前了,谢必安抬手一推,身上又冒了点汗:“这么热你别腻我。” 范无咎收敛了玩闹的表情,眉头皱出一个八字,嘴里含糊地撒着娇:“七哥,好酸啊——” “那你倒是吐了啊。”谢必安掀着眼皮瞟了范无咎一眼。 范无咎硬着头皮又嚼了几口,然后就开始头皮发麻,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他还是冒着赴死的风险咽了下去。范无咎跟个丢了半条命似的坐回椅子上,暂时不想去看一旁的果篮子了。 院里的蝉鸣隔着大老远也能传进耳里,叫一阵歇一下,下一声只变得越发响亮起来。范无咎半眯着眼,篮子里的凉气露出来泄在屋里四处跑,但到底还是闷的,一个动作久了就生出一层粘腻的汗贴在皮肉上。 谢必安画完最后一笔就速地关上了本子,毛笔也轻轻一甩搁在了笔架上,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又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才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气。一旁的范无咎已经垂下了脸,他也嫌热地把脸前的头发别在了耳后,只剩几缕白丝隐隐发着光飘在额前。谢必安就撑着案桌起身,推开椅子走到范无咎身旁去,推了推半梦半醒的他,道:“等会有人知道来取,醒醒,别在这儿睡了。” 范无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也站了起来。篮子里的冰块已经完全化成了凉水,杨梅也只剩几个卖相差的还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它们看着也有些蔫了,湿答答的。 光影晃动几下,一阵风从走廊里闯过,敞开的领口感到一阵凉意,谢必安撩了撩头发给后脖子透透气,手心还是湿的,可他依然捏上了范无咎垂下的手。 往里走了一阵就渐渐凉快起来了,就连那聒噪的蝉鸣都变得若有若无。树影晃动发出飒飒的声响,轻柔的风穿颈而过,发丝翻飞几下又重归原位,范无咎领口扯得更开,依稀露出了些胸口。屋子里分明有个小榻,但谢必安偏要搬着靠椅跟范无咎临窗坐在一起,这儿有的是背着光的阴凉,四周又很幽静,拂面而来的都是带着水凉气的舒服。谢必安就靠在范无咎身上浅浅地睡了,他一只手伸去轻轻拽着范无咎衣袖,脸颊紧贴着范无咎脸颊,两人一黑一白的发丝交缠在了一起,也不热,反而透着丝丝让人心安的凉意。 鸟儿也倦怠地飞落到树上小憩,一时间除了那“孜孜不倦”的夏蝉,再也没谁出声了。 【霜降】 叶面染上枯黄,山野间真的秋高气爽起来,这阵子天气都是干燥的,但寒气总是成股地冒出来,也不知是多少天后一个早上,那雨就冷不丁地下来了,淅淅沥沥的,落在身上就像块冰似的。小径上的树一棵紧挨着另一棵,都失了些生气,叶片尚有几缕绿,却是有气无力地垂着,偶尔风过飒飒地响一响,然后顺带着又脱落了几片,再的就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底下的土里。 鞋底一步一步踩在石阶上,干枯死叶发出几声嚓响,被遮掩住的青苔就露了出来。范无咎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小心低头去看路,现在还是清晨,山林间雾气还很重,又萦绕着雨丝,他撑的伞伞面已经湿了,渐渐的又覆上一层薄霜。嘴里哈出的是一股股白雾,氤氲在眼前,他偏头去看一旁的谢必安,谢必安那又长又卷的眼睫上隐约凝了几点霜,他鼻尖有点发红,还在张嘴打哈欠。 “你就非得这么早来,遭罪。”范无咎说着又把手里的伞往谢必安那儿偏了偏。 “这庙灵验,香火也旺,早点去人少,”谢必安抬头从伞沿去看天,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天边已经亮了,晨阳红得温和,他就也垂下眼睑,柔声说着,“你也不想为了给大侄子满月祈个福就磨半天吧……雨停了,伞也收了吧。” “我还没去看过他,是长得像大哥,还是大嫂?”范无咎手下“哗啦”一声就把伞收好,放在身侧拿着,他也抬头去望了望天边刚出来的朝阳,橘红的光并不刺眼。 谢必安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路,目光尽头被奶白色的浓雾裹着,他听到范无咎无厘头的话一笑,道:“这才满月呢,总得过个几年长开了才看得出。” “你喜欢孩子吗?” “你还想让我生一个不成?”谢必安轻轻咧嘴一笑,眼角往上微抬着去看了范无咎一眼,调笑着道。 “你要喜欢,我总是有法子给你弄来的。”范无咎也偏头去看谢必安,谢必安见了加快了脚步,范无咎就也快步跟了上去。 “说不上喜欢,但也是不讨厌的。不过我可没心思带孩子。” “真不要?” “不要,”谢必安回头去撇了范无咎一眼,叹出一口气,“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那庙建在半山腰上,两人已经隐约听见了几声钟响,再走一阵后连庙里的诵经声也飘飘悠悠地传到了耳边,山里的雾气还没散,草叶尖儿上又凝着霜花又聚着露珠。还是冷的,谢必安裹紧了身上的外袍,里面依旧穿的是秋衣。 “深秋了,回去记得添衣。”谢必安搓了搓手指尖,吐出一口白雾。 山间绵绵不休的鸟叫里加入了一阵悠悠鹤鸣,紧接着头顶的林子就躁动起来,几只白鹤兀的出现,抖动几下羽翼后就展翅飞远不见了踪影。谢必安抬头看着,视线一路延伸到被染得半边红的天边,他眨巴眨巴酸涩的眸子,伸手去牵住了范无咎。 范无咎愣愣的答了句“好”,他手心是温热的,顺势就去整个握住了谢必安伸来的手,暖意从指尖一点一点渗透过去,谢必安不自主地笑了出来。 敞开的红木庙门后透过层层山雾出现在眼前,门口的小僧还在低头专心扫着地,从大门外往里望就是一阵好景色,带着一股山里特有的灵气,直直冲撞进人的心里。 谢必安朝扫地小僧打了声招呼,而后就拉着范无咎阔步走了进去,庙里的人气就多了起来,又带着与世隔绝的清逸感,两人跟着领路的僧人走去了正殿。 山野间坐落着几户人家,渺渺炊烟零散地飘着,香客越来越多,那条从山脚到庙门的路上陆陆续续走来了一堆的人,林鸟们渐渐躲了起来,叫声也弱了。朝阳升上日顶,撒下的光把山林照得透亮,那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走过树荫处就觉得冷了。出来后两人手上都拿着福符,谢必安一眼望去来的路上都是人,就拉着范无咎往偏路走了下去。 小路崎岖,四周都被树围着,只有几缕淡淡的日光从夹缝里挤了进来,起初走着身边是寒气逼人的,但这路上斜下弯,左拐右拐的,走了一阵后身上还出起了汗。谢必安额前冒出的细汗黏住了发丝,他时不时偏着头去盯周围幽静奇异的山景,微微张嘴呼着气,嘴角是翘的,那柔和的眸子里也闪着光。 “有空也来这儿建个房子吧,闲暇时候就过来待着。”谢必安脸色折腾得微微透红,弯着眼笑。 “只我们两个?” “只我们两个。” 圆日环着几圈光晕,直直地盯着还是有些刺眼,天吝啬得只给了几朵飘淡的云,点缀在蔚蓝的背景下显得有些孤单寞落,日头还在往上升,光却丝毫不见灼热,撒下来就像是给人披了件被火炉熏得热乎的外衫,再合着谢必安扬起的脸,暖进了范无咎心窝子里。 “好。” 【大寒】 屋顶还覆着昨夜的雪,檐上挂着琉璃般的冰锥,院里的积雪一早就被扫至角落里堆着了,门上挂着的火红灯笼在风雪里左摇右摆,街上的人穿着新衣各自奔走,府里却显得有些冷清,人人都告假回家去了,也就只剩几个无家可归的还留着。虫声息了,鸟叫匿了,就连小池流水也结上了冰,府里万物沉寂着,天色稍稍有些暗,就衬得里屋的火光越发明显。 屋里的炉子徐徐燃着,谢必安整个人躺在榻上,墨色的发丝如瀑地散了下来,他眼梢都带着慵懒,在微微歪着头小憩,火光在他柔和的脸上打出阴影,他神情是放松的,就像一幅静谧优美的画。 范无咎披着满身风雪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瞧见谢必安正在睡着,他就缓缓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外面刺骨的寒风还来不及往里蹭一点,范无咎就“咻”地又把门关上了。屋子里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全身,他披风上的雪也就化成了几滩水,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范无咎脱下披风挂在门旁的架子上,抖了抖满身僵冷的寒意,放轻了步子往谢必安那边靠,然后蹲坐在了火炉旁。 这阵不大不小的动静还没惊醒谢必安,他只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呼吸依旧平稳,再慢慢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门外的啸风夹着冰渣渐渐猛烈起来,旁屋没关严的窗户被吹得哐当响,范无咎闻声朝屋外望了眼,抬手理顺了有些散乱的白发,又悄悄起身出去把窗户关好。就这么一小会儿就把范无咎冻得不轻,他缩着脖子蹭回屋里,正准备继续围去火炉旁烤暖,结果抬头往谢必安那儿一望,那人已经支起半边身子撑着脸,眼睑还是半垂着的,神情还有些迷糊,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范无咎。 “吵到你了?”范无咎见了一愣,笑着轻声问道。 谢必安没答话,只眯着眼摇了摇头,末了又打了个哈欠,他这几日忙着照理府里的下人,回家过节也好,留在府里也罢,都得一一记好安排好,又还要顾着府外的一些琐事,没一个晚上是睡好的。范无咎这阵也忙着商户那边的事,临近春日佳节,寻常人家都歇起工作忙家里事,也就他们还在为外奔波,好在今天总算是把事儿都完结了。 “今天风大,大哥让我们明天再过去。” 范无咎把身上烤暖了,就起身去挨着谢必安身旁坐下,谢必安见了也往里蹭了蹭给他腾些位置。 “走的时候记得把东西带上,我都准备好了的。”谢必安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晶莹的泪花,他把头发顺了顺后继续躺了下去,抬着头去看坐在旁边的范无咎。 “嗯。你继续睡吧,到点我叫你。” “午膳就不吃了,我这一觉怕是得睡到傍晚,”谢必安理好盖在身上的棉被,掀开一角后朝范无咎眨眼,问,“你这阵子也累的不轻,不歇歇?” “这榻子有点窄,两个人睡太挤了。”范无咎伸手去拿捏起谢必安脖颈处散落出来的一缕发丝,再又用指腹去揉了揉谢必安脸颊上的软肉,惹得谢必安一阵发笑。 “挤着热乎。”谢必安抬手去拉范无咎衣袖,范无咎也就顺势往他身上一倒,快压上去后又猛地拿手撑着,谢必安神色愣愣的,呼出的气轻轻地扫在了范无咎鼻尖,挠痒痒似的。范无咎揽过谢必安的肩,抱着他往榻里一滚,再把落在一旁的棉被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这榻睡两人确实是窄了些,于是范无咎就把谢必安紧紧地抱着,两具躯体合着衣物贴着,丝毫的缝隙也没留,挤着确实热乎,屋里一直又暖和,谢必安渐渐感觉身上有点热。 但他还是累的,暖意熏得他越发犯困,头脑还没清醒多久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屋外的风呼声越来越大了,炉子里也发出几声轻微的“咔擦”,火星在里面迸溅几下又沉默了,屋子角落的窗户开了条小缝在通着风,细小的雪花刚飘到窗沿就化了。 看样子晚上还有一场雪,不过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