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吗(剧情章)
紫微天宫之中,琼香缭绕,瑞霭缤纷。 一男子身着银盔银甲,岿然不动地伫立在殿前,眉眼间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胆寒。 只听蓬莱云涛之间一声长唳,一只白鹤向天宫翩飞而来,其上悠悠然下来个穿着纯白道袍,头戴丹冠的仙君。 “哎哟,神荼将军,多年不见,依旧丰神俊朗啊。” 这仙君生着一张娃娃脸,猫儿眼如同清泉灵动,笑眯眯地跟门口这男人象征性打了个招呼,连寒暄都免了,抬脚便往宫殿里走。 男人伸出一臂拦他,仙君身量不算矮,但戴了冠也只到这高大男子的胸膛,只觉得被铁墙挡住,不得寸进。 “云舒,你今日下界所为何事?”男人的声音清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仙君笑意不减:“这轮得到你问吗?” 神荼道:“紫微帝君要问你。” 云舒面不改色道:“神荼将军给帝君当了几百年守将,当真是拳拳忠心啊。我掌管人界除病驱邪之事,自然是去救人啰。” 神荼眼神微动,低头看他,传音入密问道:“你去寂岭了?” 云舒也传音回道:“将军以为我法力无边,想进就能进?那里边住的可是天界罪人,我实在不敢呢。” 神荼神色沉凝下来:“他不是罪人。” 云舒抱胸嗤笑:“也是。当年将军也是那位的麾下,神魔大战时何等风光,要说那位是罪人,岂非污了将军你的名声?” 男人默然无语,片刻才答道:“是我无能。” 云舒本来见他天天杵在紫微宫门口就来气,此刻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猫儿眼里的光也黯淡了:“唉,我也没怪你……只是我这次下界,是为着玄晏转世,所以老想到那些旧事。” 神荼道:“清济天尊?他……入轮回了?” 也只有在传音入密里,才能叫一声这已成禁忌的名号了。 仙君一副笑相难得收敛起来:“离那位冲破寂岭,把披香殿里吊着的残魂抢走,也有两百年了。当日闹得天翻地覆,又夺了老君的返生篆,整个天庭早就心知肚明他要干什么罢。” 将军道:“神君总是放不下他。明明自己都……” 云舒撇嘴:“玄晏才是,为了那位魂魄都碎了,如今落得个肉身凡胎,值得吗?我站在他面前,他也已经认不出我了。” “神君舍身成仁,护天界万年太平,为他,自然值得。” “算了算了,反正在你心里,那位哪哪都好,”仙君眯起一双晶亮的猫儿眼,“不跟你说啦,帝君等着我呢。” 顿了顿,又捏了捏后颈,嘟囔一句:“嘁,干嘛长这么高,害得我脖子疼。” 神荼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向旁边退了一步。 两人错身而过时,男人听到带着和煦笑靥的仙君轻飘飘扔下的话: “封神之后,有仇报仇。” 话虽轻,凛然之意不言而喻。 将军攥紧了腰间重剑,抬起头去,沉沉目光望向远方的云蒸霞蔚,九霄星月。 每颗星宿之上,都有一双对神位虎视眈眈的眼睛。 天界封神榜,五千年一轮转。 到那时,他便是爬,也要爬上那紫台之巅。 —— 三界之间,光阴不过如流沙逝于掌心。仿佛只一恍神的功夫,人界便已是凛冬时节。 细雪飘飘惊了枝头,悄无声息坠入雪地,疏狂风声已远,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终是停了。 梦境中的魔尊睡意渐褪,俊美面庞上拢着层倦意,黑发如丝绸般散落在鸳鸯红枕上,眼帘微掀,发觉身旁的衾被却早已空了。 然而还没等男人起身,一双指骨纤长、腕缠绷带的大手就撩开青碧垂帘,把他整个圈在了怀里。 青年穿着齐整长衫,额上还挂着汗,胸膛比被子里还暖和,左手捏着他酸软的腰窝,右手覆在他小腹熟稔地按揉,一边低声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睡着冷不冷?疼不疼?” 玄煜被他揉得舒坦极了,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靠着他享受宠爱,嘴角轻扯抿笑,声线散漫慵懒:“没事,还没反应。天天问,小孩儿怎么这么啰嗦。” 他仰起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其上星星点点坠了些暧昧红痕,更显性感。李琰便会意,低下头去与他唇瓣相接,轻柔地撬开唇舌,炙热呼吸交织,缠绵缱绻至极。 洞内静谧不已,能听见外间拢着的炭盆烧得吱吱作响,男人被吻得有些发热发晕,指尖摸索着扣了青年的手腕,隔着绷带在微微跳动的脉搏上摩挲了一阵,狭长的眼眸忽然睁开,仰面瞧着李琰道:“七脉了?” 青年笑起来,清澈眼眸熠熠生辉:“嗯。” 他像是个捕获猎物后想讨赏的狼崽一般,用下巴蹭着自家魔尊大人的黑发,“今天剑诀刚通了七脉,真气也更凝固了些。” 然而男人却难得没出言夸赞,而是眉心微蹙,心下忖道:太快了。 自从李琰得知他被囚困的真相后,便绝口不问关于他过往的任何事,又为何会遭如此残酷的天罚。 他只是每日几乎不顾一切地修炼,伴着日落月升大汗淋漓地练剑,有时深夜回来,脊背上尽是淤青与伤痕,连双手都时常脱力颤抖,天寒地冻得缠上绷带避免生冻疮。 这样的刻苦程度比起前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知道,木灵根最适宜修炼的地方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山野,而非这阴气煞重之地。玄煜虽知晓青年有前世的根骨在,木灵根属性十分精纯,但前十几年不知是不是他原来那师父的教法不对,进阶速度只能算平平。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却像是将以往积攒的潜能尽数爆发出来一般,通了常人十几年才能打通的剑诀七脉,速度之快令他这个天之骄子都觉得太过异常。 “怎么了?”青年见他走神,有些不满地将臂膀收紧了些,清朗声线从紧实胸膛震颤而出,“我知道我还不够好……再等我百年,不,只要几十年就够了……” 玄煜忽然直起身子,望着他道:“李琰,你读的术书上就没写过,修道之事,最忌心急?” “太过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甚至走火入魔。” 李琰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向来稳扎稳打,这几个月为了能在深山里潜心修炼也算是呕尽心血,只觉得每一寸进步都是应得的回报,没成想对方竟会这么想。 青年顿了半晌,才涩然道:“你觉得我会为了冒进,去修旁门左道?” 修道之人,无论是谁,总是有自己的坚持与骄傲的。就像他虽然与玄煜亲密无间、胶漆相投,两人到底修的不是一条路。 所以入魔对道者而言,就是指走大路拐到沟里了,实在不是一句吉祥的谶语。 魔尊眉眼微凛,声量也提高了些:“有的事,不是你的意愿就能决定的。要真的出了岔子,到时候,你有几条命去赔?” 年轻人脾气倔强,便把他小臂攥住,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认为我会入魔?阿煜,我早就想过了,只要能变强,强到能保护你,再苦我都愿意——但你不能不信我!” 他血流冲上头颅,只顾往下说:“修者千千万,真入魔的有几个?我被天劫五雷劈死的可能倒还大些——” “别他妈说了!” 玄煜平生最忌讳听那个字,近乎失态地高声打断了他,一双紫眸里染了血色,面庞更是立刻煞白惨然,只觉好容易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涌出黑液来。 李琰这才反应过来,后悔不迭,手忙脚乱地又把他搂住了:“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都是我不好,我立刻就改……” 魔尊整个身体都是抖的,把青年搂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他脊背之中:“别说这种话……李琰……我真的会疯……” 青年柔声道:“我就在这,哪也不去。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又亲又哄,好半天才让玄煜冷静下来,因每月的孕期将至,本就精力不济,吵了一架后便也倦意浓重,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李琰长臂牢牢揽着,低头看着自家魔尊大人瘦削苍白的面容,替他捋去额前的乱发,垂眼轻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修炼太快,容易根基不稳。但这每个月的天罚,就像永远悬在玄煜头顶的冰冷铡刀,吞噬他的血肉,剥蚀他的灵力,折损他的灵识。每亲眼看到一次,他心底的酸涩与苦痛便沉重一分。 而那一匣莲子,几行情诗,也难免总浮现在青年脑海里。 他每每到达瓶颈时便会想,如果是那个人在这,是不是就能游刃有余地为玄煜开辟天地,让他远离这至阴至凶的囚笼,褪去阴戾而冰冷的躯壳,永远做一轮傲然耀眼的旭日? 如果不变得更强,他连接受玄煜的爱都无法安心。 天色还早,李琰将呼吸逐渐匀长的魔头严严实实地拢在被子里,提着凌霄又出门去,打算就在洞府门口练一会剑。 刚出洞去,便觉得周身一寒,冬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皮靴没入雪中,却觉得踩在了一团棉花上。 青年动作凝滞了片刻,头脑里混沌得有些疑惑,提着凌霄的手却像坠着座石山,再也举不起来了。 ——怎么搞的? 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变幻,尖锐的耳鸣充斥颅腔,各种不知所云的哼吟、狞笑和嗡鸣炸得他灵识震荡、心如水沸,几乎是痛苦地弓下腰去,挣扎喘息。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喃细语,循循善诱的声音犹如引导他堕入地狱。 「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吗?」 「给你力量……让你翻云覆雨……横扫天下……」 他咬牙斩剑挥去,面前却空无一物。在雪地里踉跄了几步,只觉得天昏地暗、遍地荆棘。心里有一股猖獗癫狂的恶念悄然滋生,将他往黑水污泥之中拖去。 “玄煜……玄煜……” 他把凌霄扎在冻土之中,一手死死掐着太阳穴几乎陷进肉里,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念着那个名字,却只觉得心底想要毁灭一切的黑暗火焰如同燎原,将他烧得气血倒噬,肝肠寸断。 在那黑如暗夜、黑如炼狱的绝望烈火之中,他看见一双血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尽是不沾凡气的冰冷森然。 诡谲至极,丑陋至极。 那妖魔看着他,笑得狰狞又讽刺,一开口,连声音都如同锯木,呕哑难听: “一千年了。” “这次,你还要做同样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