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情敌之前
“安静。”齐嶟肃声道。 守卫压低声音:“齐帅,是这小子不守规矩,非要进去冲撞大人。” 云燕然搡开他,直直站到齐嶟面前:“我要见瞿清决!” 齐嶟心中不喜,清决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他直接道:“不行。军令如山,你不可越权。” “只要能见他一面,多少军杖都行,见完后我云燕然立刻去领罚。” “呵,还是个痴情种。”一旁看热闹的芈玉笑了出来,齐嶟听后眸光晦暗,神色越发冷厉。 “为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见他?他身上的伤……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云大志的激愤逐渐转为低沉,被温柔占据,还牵连几丝紧张,叫人一望便知他的心事。 齐嶟眯起眼,跟他对视良久,男人的角力,周围似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最后还是芈玉过来解围:“他已无大碍了,后天庆功宴上你就能见到,何必急于一时?” 云大志听后眼神一亮,垂下头思量片刻,又慢慢抬头看向那扇门。一门之隔,瞿清决就在门后。他眼中流露出些微失落的痴。 齐嶟撞开他肩膀,大步往前走,整个人仿若冒着寒光的剑,芈玉不远不近地跟着后头,不敢跟他搭话。 走到人声寥落处,齐嶟猛然回身:“你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整理战俘?” 依照梁部堂督浙的军规,所有倭寇俘虏一律不得滥杀,重伤者要给予医治,然后收监关押,多人审讯,按律定罪,罪大恶极者押送进京。而那些被营救出的百姓太可怜,官府要援以钱粮,简单疗伤后再遣返回乡。 对于军队来说收拾残局比打仗还累。 芈玉知他在气头上,不欲跟他争执,点点头便要走,齐嶟却又叫住他:“回来!” “咋了?齐帅?” “你跟他胡说什么了?我警告你,他是你不能碰的人,你撩拨谁都不准撩拨他!” “哟哟哟……”芈玉举双手作投降状:“没问题!没问题!没想到啊,齐帅尊口难开,说一次话还能蹦出这么多字儿。” 齐嶟黑着脸,心中却也讶异,我平时真的很少说话吗?可是对着那人,我总是想说,总觉得还有许多话未说。 芈玉嬉皮笑脸道:“齐帅,甭担心了,瞿二爷这款猛男我吃多了,早腻了,想换换素净的口味。听说这次康王随扈里有不少文官,太老的怕半路就嗝屁了,所以来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比如那个孙善正,嘿嘿,我倒真想知道大才子的……是不是跟才气一样粗。” 齐嶟被污糟了双耳般,横眉冷对:“滚!”就在此时营地突然一阵混乱,吵吵闹闹地面微晃,齐嶟凝神辨听片刻,立刻拔腿奔向事发中心。 原来是一头小梅花鹿,傻傻闯进营地,军士们都像十年没见过婆娘的急汉子,两眼放光,张开双臂去围追堵截,小鹿惊慌一扭头,那双湿润的眼恰好在齐嶟心上划过。 他不可抑制地回想到十多年前,在京畿的秋山牧场里,他十七岁,仗着自己英武过人、美誉冠京华,独自深入森林打猎。 那日忽降暴雨,视野模糊不清,他竟然迷了路,坐骑的四蹄踏入瘴地,被蝗虫叮得全是血,大雨降落在参天巨树上,树冠将雨水更密集地倾倒下来,周围漫开淡红色血水,虫豸蚂蝗闻到腥味纷纷窜过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死亡如同黑色巨雾慢慢对他的后背张开大口,雨声里忽然闪出一声铃铛响,敲冰戛玉,叫他确信自己没有幻听,他立即大声呼救。 一个少年,一匹马,自迷雾中出现,少年身穿蓝披风,一截红绳自腕上露出,拴着小巧的长生铃。 “迷路了?” “是。” “京城人?” “对,在下姓齐名嶟,来自东都毓彣巷齐家。” 少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勒马回转:“跟我走。” 他被少年带出了森林,当再次看到森林尽头的青山,山顶寺庙恰是暮鼓之时,雨渐缓,清音撞开雨幕,天光似乎亮了许多。 少年甩甩被雨泡得沉重的皮鞭,齐嶟看清那鞭子由蛇皮鞣革制成,通体爬满靡丽的斑纹,手柄上包金镶玉,滑凉的鞭尾上嵌着锋利的碎钻。 他认真去看少年的脸,大概十四五岁,长睫毛,被雨濡得墨黑,那双眼看过来时不含任何情绪,单纯是一双黑山白水的眸子。 “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姓氏,只是说:“我叫清决。‘清操厉冰雪’的‘清’,‘决云中断开青天’的‘决’。” 他那时读书少,只知道“清操厉冰雪”出自文天祥的,后一句不知道出自何处,不过听起来便是意气风发的引用,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这才是十五岁该有的样子。 但他说不清为什么,面前叫清决的少年虽然仍有意气,却不会放肆张扬,是什么禁锢了他? 当晚回家后母亲见他浑身淋得精湿,大惊小怪,叫下人给他煮人参汤喝,折腾许久后方上床,他盯着上方绣祥云纹的帷帐,渐渐沉入睡眠。 「骏马在疾速喘息,他摸了摸它的脖颈,薄薄的一层雪白皮毛下,鲜血正循环往复,呈现出淡淡粉红,汗血宝马。 这是雪影乌蹄,他很惊讶,雪影乌蹄不是父亲的坐骑吗?他一直心向往之,可是真的拥有后却为何会怅然若失?他勒马停下,环顾四周,雾蒙蒙的,这是何处?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衣服,一身墨蓝色绣雪豹骑装,这是他最爱的装束,在枫山秋狩里穿过多次。 他听到细小的水声,立刻警觉地举起弓箭,溪边有一只小鹿,正在低头饮水,他兴奋地拉满弦,对准它,而小鹿抬起头,平静地看向他。 好平静,那双眼睛,不仅是平静,还很清澈、明亮,湛若春和景明。 他愣住了,小鹿在靠近他,长腿一蹬跃过小溪,迎着箭头不快不慢地走来,大眼睛直视着他,他有些迷茫,这送上门来的小鹿,竟让他感到胆怯,他好奇地瞅着它,而它摇了摇毛茸茸的短尾巴,忽然一口咬住了他的箭镞。 那个瞬间难以言喻,战栗感遍布他全身,仿佛小鹿那温热、柔软口腔包裹住的不是冷硬箭镞,而是他的手指,那触感沿着手指漫上手臂、肩颈、耳朵、嘴唇……他从未如此青涩过,一时间羞赧地想哭,有些气急败坏地用力抽回箭杆,小鹿的嘴被箭镞划破了,他立刻紧张起来,连忙跪在它面前替它检查伤口,可是小鹿消失了,他面前是一片天朗气清的秋日长林。 无可复加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箭,箭镞上有一丝血,溶在透明的唾液里,慢慢变幻形状,如云翳,如纱丝。」 他猛然惊醒,坐起身拉开帷帐,外面夜入尾声,墨蓝由西至东越来越淡,东边已有浅浅曙光现出。 当年他不明白那个梦的寓意,直到多年以后他父亲被党争牵连,冤死沙场,尸骨无存,母亲很快追随父亲而去,整个齐家七零八落,他继承了父亲的雪影乌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用血和汗开启自己的新时代。 他成长得太快,像是在一瞬间猛然拔节,外表高大,其实内里都是淋漓的血,只有他自己清楚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痛。十七岁以前的安逸都如幻梦,他快要忘记梦中的鹿了,直到那一天,他闯入瞿府,看到艳绝人寰的明烈,雀蓝的衣,鲜红的血,还有尽头那双无悲无喜的眼,才恍然懂得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是年少时最纯最真的萌动,雁过无声,引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