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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景榕城最有名的手艺人方老头蜗居在末角巷的尾号铺里,前几日书辰里将自己的百日镯交予老人,想为母亲打一支银簪当作生辰贺礼。

    他原想独自去取,顺便偷买些平日母亲不让吃的碎嘴吃食。

    书辰里算盘打的哒哒响,还特意没让阿旦跟着,没曾想,从侧门一溜出来,便直直撞上找他游耍的钱郡丞独子钱程。

    书辰里同钱程年岁相当,自幼一块儿长大,性子相近,还同样的不学无术,照先生话说来,两人这是臭味相投,墙角的两块烂泥哪个都扶不上墙。

    上次母亲搞突袭,书辰里没背出先生安排的文章,已是勒令不能再同钱程鬼混在一块。

    乍一瞧见钱程,书辰里脑海里首先浮现母亲打在手掌的戒尺,他蹭地退回门内,刚要遮遮掩掩地关上门,转念又一想,自己与钱程不过打了个照面,不说话便不算鬼混。

    一番简单心理斗争,书辰里心安理得地再次踏出侧门。

    钱程牙疼地看他出来又进去:“你是见了猫的耗子,还是我会吃人?”

    警惕着不言语,书辰里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啧,又不说话,肯定有古怪。”钱程感伤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就差没把“负心汉”三个大字刻书辰里脸上。

    他叹道,“书辰里啊书辰里,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亏我一回来,头儿个想到的就是找你玩。”

    说来也是,钱程被他老父亲丢去兵营半个多月,回来单就人看着瘦了些,性情什么似乎也没磨平,还是一如往昔的不着调。

    看来兵营历练没个卵用,书辰里打量了钱程好几眼,确定好友还是那个好友,酸溜溜的味儿也没换,心想挺好。

    他兀自往外走,钱程闲闲散散坠在他身后头,再后头,十来个侍卫稀稀拉拉跟上来。

    无需明讲,钱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娘又罚你不要跟我讲话了?”

    果然被他猜中了,书辰里无辜地点点头,在嘴前打了个叉,快步往前蹦了些去,带着这条“碍眼高调”的尾巴跑出书府视线。

    “嘿,还跑。”

    钱程比他高又比他壮,腿应是没书辰里长 ,动起来的频率倒快,他要抓书辰里,跟老鹰擒小鸡一样轻松。

    “上上次是课业没完成,上次是偷溜着出去游湖,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书辰里他娘为何管得比黄河还宽,是钱程心中一大惑,他想不通,是不是谁家母鸡下蛋,书辰里他娘都要提起裙摆往处瞧上一瞧,评价一下这蛋圆不圆滑。

    书辰里被钱程揪住后领整个提溜起来,外袍皱了不说,关键是他脖上的金链缠在了钱程掌中,婴儿拳头大的宝珠吊起来,恰恰卡住他喉咙眼。

    一连几十口呼吸上不来,书小少爷憋得小脸通红,只好先打着商量,破了母亲叮嘱:“你...先放...开我,放开…我…我们再说!”

    几个字,就花了书辰里吃奶的功夫,缺氧导致他头昏脑胀,眼前全是飘飘洒洒的小金星。

    钱程本是闹着玩,一看书辰里大气喘不上来,两眼死鱼一样上翻,也是吓得仓皇撒手,忙不迭给人拍背通气:“没事吧?哎呀,你怎么这么弱?我老爹就应该把你弄去什么兵营历练历练,看你瘦得跟根瘦葱似的。”

    “别拍了,我这么惨,还不是你害的。”

    气没顺好,背都要给拍断,跟着钱程一块,准没什么好事。

    书辰里难受地咳嗽了几声,恶狠狠瞪着钱程眼,弯腰从他臂下躲过去,还没迈腿呢,钱程眼疾手快,反手擒住他肩膀,“话都没说完呢,你又跑。”

    “我没跑。”

    一而再再而三,今日看来是甩不掉这块粘人的狗皮膏药了,书辰里也是绝望了:“大庭广众,不要拉拉扯扯。”

    不耐地拂开钱程的手,书小少爷摆正歪掉的衣领,再弯腰揩去鞋尖上一眼瞅不见的灰,这才开口,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回来以后,课也落下不少,先生布置的,你背出来了吗?”

    钱程不屑:“书文字词,只要有脑子记下来便是了。”

    很好,看来全学堂,就自己没背出来。

    书辰里有些泄气,他不吭声,钱程迟疑道:“别是这简单玩意儿,你也没背下来。”

    小少爷继续不说话,只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还真没背出来啊?”

    钱程没忍住,哈哈大笑,他上前揽住书辰里肩膀,话里话外的笑意闹得书辰里额角青筋直跳,“整个景榕城,若说谁最不开窍,你书辰里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半人重的量压在肩膀上,书辰里都分不清是气人的人更气人,还是气人的话更气人,他一扭一扭,忿忿甩了钱辰的猪胳膊,没好气道:“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有次辩试还不如我呢!”

    “都多少年前的东西,你还记着呢,你这脑瓜子里但凡少装些无用知识,也不会次次挨先生批。”

    书辰里气结: “你——”

    “我怎么了?”

    钱程笑眯眯,摇头晃脑沉吟,“论读书,你书辰里称倒一,钱某不才,甘当倒二。”

    “...”倒二个鬼,书辰里不想搭理他了。

    要不是教养在这,书辰里都想一拳上去打得这姓钱的爹妈不认。

    什么东西啊,山鸡和野雀还要分个什么高下,纯属是大米里面挑糯米,没事找事还互相伤害。

    ...

    惊澜江由北及南流经景榕城,纵横大大小小数十条河道,其中以游凤、束水、三霞三大河道为主干,景榕以此为界,大致分为四块,游凤河以东, 为城中最繁华地段,跨过束水道向西,西过三霞江,越不见高楼亭台。

    末角巷毗邻三霞江,原本经济尚可,随着安寒郡逃灾流民大量涌入, 只经一月,此地俨然成为城中环境最差、人员最多、最杂地带之一。

    大道拥挤,小道更难行,说是三步一乞丐,六步一草席也不为过,席上再瘫一臭气熏人的佝偻瘦老丈,逢人便指脖上木牌,上书“家有三女,四银一人”。

    “破地方。”若不是跟着友人,这烂脚臭地,钱程是打死也不会来的 ,人往巷里站上一刻钟,不馊也臭。

    他用锦帕紧紧捏住鼻梁,恨不得将帕子囫囵塞进鼻孔里。

    再香的帕子也抵不过数人的臭气攻袭,钱程齁得脸都青了,胃部一抽一涌,直叹还好今日午饭未多食。

    上次来还没见到这么多乞丐,书辰里抿唇,抬脚向里,顺手把扒拉在自己肩膀上的钱少爷推推远,“热,离我远些。”

    “别啊。”

    道就这么窄,还都被人占了,更主要是这群人的目光,钱程不悦地散散风,贴书辰里更紧:“哪儿找的手艺人,靠不靠谱?”

    书辰里没应他的话,走了几步,站着奔溃道:“你绊着我,我根本走不了路啊。”

    一百来斤的汉子挂在身上,神仙都要走不动路了。

    “我不管,是你把我带这破地方来了,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我又没要你跟我一块儿。”

    正争执,忽听隔墙有人开口道:“自当今圣人在位,十三年听南大旱,六年前通丹城瘟疫,上月居然安寒都发生了洪涝,你是没瞧见,密密麻麻的死人呼啦啦漂满整条江。”

    旁人唏嘘:“你这就夸张了吧?”

    “怎就夸张了?!我就是从安寒来的!”那人又道,“早有大师鉴算问过上天,当今圣上奢靡无度,不听劝的非要在流楠台给什么宁妃修建三千里凤凰台。多少人力财力往里搭,这就是上天的指示,是老天在震怒,所以降下天谴,可不得了啊,是警告呐——”

    胡言乱语些什么,书辰里眉尖抽搐,一看钱程一言不发,心道糟糕。

    钱程本就心情不佳,脸色更是由黑转红,活像只被掐住喉管的老公鸡,拳头捏得咔咔响。

    毫无预兆,他侧身突然一脚踹开户门,高喊道:“放肆!”

    “天子之地,岂容尔等贱民说闲扯淡!”

    整个景榕城,只有一位腰带上挂钱字白玉牌、脚踩龙腾金靴的细眼公子哥,也只有一位,胸坠鲛玉白珠,着翻云绯衣袍的粉面小公子。

    两人不是名满景榕的钱书双子,还能有谁。

    方才闲谈取乐的几人当即脸色大变,跪在地上直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来人!”钱程挥挥手,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把这群藐视皇威的贱民捉起来!拔了他们乱嚼舌根的臭舌头,四肢索性也砍了,做那什么...人什么...人彘,对,人彘!”

    几人面面相觑,一听“人彘”,刹那抖若筛糠,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是小的嘴贱,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跪地人边求饶边啪啪狂抽自己巴掌,没几巴掌,这几张面黄肌瘦的老脸就肿成了猪头,血从嘴里滋滋飞溅,一颗不知道谁的断齿正正落到书辰里脚前,他吓得后跳半步,强压住挤上喉咙的惊呼。

    不忍再看,书辰里目光飘忽再落回地上的牙齿,小声劝钱程道:“差不多可以了。”

    “此事你别管。”

    大抵是不屑书辰里的软弱包庇,钱程从鼻腔喷出两股怨怼,“你我父亲皆为圣上效力,受皇恩庇护,怎能容忍他人污名于陛下。”

    书辰里哑口无言,想辩解又纠结言语,弄得无从下口。

    钱程眼神凉飕飕,发怒的模样陌生又让人脖颈不自觉发寒。

    “今天这群贱人都敢蹬鼻子上脸侮辱陛下,往后怕不得说自己是天王老子转世、天神降世。”

    钱程一招手,侍卫分列两队,一骨碌涌进狭小的单屋,三两下将人团团拖走。

    …

    不过取个东西的功夫,便发生这一遭闹心事,书辰里的好心情所剩无几,更惹他在意的是钱程,皇权至上、专治武断,三言两语间便定夺他人性命,委实不似他以往作风。

    从兵营游历一遭出来,人当真就变了?人命在钱程眼里,难不成还比不上他养的上黄将军?

    毕竟蝈蝈受凉翘了,钱公子可是真情实感的哭上了三天。

    许是看他神色恹恹,钱程撞了下书辰里肩膀,安慰他说:“吓到你了?你知道的,依我性子,平日再不能忍,也定不会动刑,属实是那几个混账太——”

    书辰里唤了声钱程的名字,止住了他的话。

    知道他不想听,钱程改口又道:“你也别听旁人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不过荒诞,景榕虽不是天子脚下,却是龙脉聚顶之地,物资丰饶且不说,自有天神庇护。”

    “或许吧…”

    书辰里心不在焉地附和。

    陪书辰里取好簪子,钱程懒骨头发作,怎的都不愿再走。

    他今日属实不易,要知道钱郡丞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金贵,能坐轿子就绝不会动用他两条腿,今儿的这么些个路,比他上月统共加起来还多的多。

    等轿夫想办法将轿子移入巷中的间隙,钱程负手立在台阶上,给他个披风 盔甲,定然比挥斥方裘指点江山的大将军还威武:“末角巷,此地谓之毒瘤都不为过。过些时日,我叫父亲,嗷,还有你父亲,一定要好好来整治整治这臭地方。”

    “...”就你能,你能死了,书辰里捻着胸前光华宝珠默默无语。

    两人坐着轿子,在入城街的主干道上被迫停了下来。

    外头闹哄哄的,书辰里掀开半帘,钱程的小厮阿德从前方打探了情况跑回来,气没喘匀便说:“前方有安寒的车队入城。”

    “安寒的?”

    人群遮挡,远远压根瞧不见什么,书辰里收回视线,阿德抹了把热汗,补充道:“少爷们且等等再行,入城的是安寒的云湘楼,车队一眼望不到头,老大阵仗呢。”

    书辰里尚未开言,倒是闭眼假寐的钱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饶有兴致地开口:“安寒的,还是云湘楼?我倒是听说他们要搬迁至景榕,怎的,原来竟是今日吗。”

    听他上扬的语调,应是对这什么云湘楼有什么了解,什么楼值得如此愉悦,活阎王的两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书辰里正欲开口问,钱程已起身,抓住他手腕说:“走,那可是云湘楼呢。云湘楼,当属秦沐时风姿绝顶,管他什么鹤伦花魁还是哪里的清啬头牌,听闻在秦沐时面前,也不过是草鸡见凤凰,完全没法比。”

    书辰里咋舌:“这也太夸大了吧,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人?”

    “谁知道呢,人家话是这么说的。”钱程哼道,“我今儿便要瞧瞧,传言中的安寒佳人是何等容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