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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afd买的宝不要买,以后收费章也不要买,我会放afd

    我静静坐在警车里,任由冰凉的手铐滑动,其实也不是很凉,蓝色的血管跳动,早就把金属染烫了。我的手腕很细,但手铐滑不下来。

    四月份了,好多花都开了,粉色红色,乱哄哄地混成一团。警车开得很快,一簇簇花快速漂走,车窗关得死死的,好像怕我逃跑。我虽然闻不见风,但是似乎嗅到了盛开的石楠花。我最讨厌这种花了,臭得要死。

    我数鸡,今年刚满十八岁。我没读高中,初中也没读完。农村教育好不到哪里去,初中还要跑到镇里上,每天路上来回得花两个多小时。三轮车是给家里人用的,我只能背个破书包走烂路,顺着田走,眯着眼心里默数田丘深处有多少坟头,每天数的结果都不一样。我不喜欢读书,但起码我认识常见的字。家里人不怎么管我,初二那年,我跑了,跑去我为数不多认识的大城市打工。

    夜晚很安静,凌晨一点多了。开车的很不耐烦,旁边的警察看起来很温和,但没找我说话。

    到了。

    但到的不是看守所,是医院。警车还要登记,才能放行。我好奇地向外望望,这里防卫无比森严,不就是一家医院吗?警察伸手让我下来,来到门诊大楼,他按了电子指纹,还打电话叫人开门。天上没多少星星,黑压压的一片,有点闷。

    门开了,上了二楼,里面挤得全是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和我一样戴着手铐的人,旁边配着困倦但无比负责的警察。排队叫号等了一会,检查人员仔细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摇了摇头。拿到体检报告单已经快三点了。

    看守所外面是灰色的,黑色的大字屹立不倒,挺有威慑力。两扇大黑铁门特别高,起码有五米,旁边还是有登记信息的人员。拿着门禁,我正式进入看守所,好像有两个监区,我进了A区。

    麻木机械地摆动身体照了DVD电影出现的三面照,签过字的文件和体检报告被交上去检查,又签了收押人犯登记表。有人领我去旁边,检查我带的东西,对了,还有裸检。破旧的小包里带了洗漱用品,都是以前住宾馆顺的梳子牙膏什么,还带了一点换洗衣服。我穿的运动服,很舒服,脱下来也很快。我垂头,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肋骨突出,很瘦,胯下发育得引以为傲的东西随风摆动。我生出一种莫名的羞耻。他们检查过后点点头,一件橙色马甲扔过来,脱下的衣服也被扔过来,我攥在手。有人解开我的手铐,手腕有点疼,我抖了抖,听话地换好衣服套上橙马甲。我没看背后的数字,那一长串白色数字没什么用,对我而言。随行警察在外目送我,我迈着沉重发抖的步伐,屏住呼吸,向仓室走去,这时我心中才生出一丝恐惧。

    监室扑面而来的潮湿低闷,混合刺鼻的汗臭味体腥味,直令我想吐。里面两个大灯泡炽热地刺着白色亮光,比白天阳光还亮。我捂着嘴,眼泪上涌,眼睛酸得疼,喉头滚动,不断打着干呕。形形色色的人睡眼惺忪地扭头,好奇望来。

    “别嫌弃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号头是个面目狰狞的胖子,头上有道长长的疤,疤痕被油腻宽大的青色头皮拉长,无比醒目,洪亮的嗓音在夜里特别清楚,像大喇叭广播。我突然就想起老家养的那只爱抢食的猪,被我爸用棍子打出一道疤,肉色的,映在肮脏的皮肉上,特别像。

    但我没有笑。

    “我叫王笑。寻衅滋事,打架进来的,判了三个月。”

    他们睡的“大通铺”,没有床,一个大床板平铺在地,一个被窝一个被窝跟钓鱼打窝挨着放,大约有二十八九个人,拥挤不看。

    “才判了三个月呀,运气好的一比嘛。”有个平头男嘻嘻笑笑,调侃道。其他几个跟着闹,交流心得,其他人不屑好奇探究的眼神一一混杂扫射而来。

    我眼神飘忽看了一圈,才发现这群人睡的对面还有一个人。他很帅,我不得不承认,比我看过的很多电影电视剧男主角都帅。他两只眼懒懒瞟来,剑眉微微蹙起,嘴唇有点厚,抿起绷成条肉感的直线,面无表情盯过来。他的手上缠紧了手铐,拴在旁边的铁柱,交叠的双腿下绑着重重的镣铐,反射出白色灯光的锋利。

    “好了!别韶了!新来的,你就睡在三十铺吧。马上估计有人给你送被子枕头。其他人都给我睡觉!”洪亮的声音再度传来。

    嬉闹声慢慢弱下,我身边的两个人朝我摆摆手,打了个招呼,随后闭上浮肿的眼皮,侧身埋头躲避亮光,的确是困极了。我挺佩服他们的,这么亮的光也能睡着。

    脚步声蹬蹬,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也许是警察,也许是武警,也许是叫其他的,反正我不在乎,就叫里面所有管人的叫管教吧。

    铁门被拉开,嘎啦刺耳,骂人的脏话浮现,潮湿的褥子和我带的东西不知所措地躺在手里。我慢慢挪到三十铺标记处,见旁边两人横七竖八的睡姿,硬着头皮扑出歪歪扭扭的被窝。东西我是不敢放到柜子里了,骂人的飞机头正恶狠狠盯着我,我貌似吵了他的美梦。

    “想什么呢?睡你的觉。”似乎不常说话,对面的男人声音有些哑,缓缓的,有些不耐烦,脚镣移动摩擦地板的吱呀声格外刺耳。飞机头又抬头,恶狠狠地寻找声音来源,摩拳擦掌。男人勉强挺起上半身,毫不慌张,冷冷瞥回去。飞机头见是他,气焰一下消了大半,灰溜溜嘟囔着躺回去。

    我不敢吱声,偷偷摸摸地看男人几眼,乖乖躺在被褥上,地板硌得生疼,被子也有点潮,旁边还有股头油脚臭味,熏得慌,但我也没资格挑三拣四。那男的是谁?怎么戴个手铐脚铐,看起来挺厉害的,应该不能惹。我默默猜测他是大哥一类的人物,要么有点关系,要么心狠手辣,再或者,精神心理有点问题,惹不起。

    我的困意自进入监室后烟消云散,白炽灯的光直直打下来,隔着眼皮子敲脆弱的眼睛,折磨我劳累的躯体。我实在睡不着,十四铺睡得最沉,呼噜声比春节放的鞭炮还响,还带颤音,我更累了,不过是心理上的。显得狭窄的空间,过分多的人,压抑束缚的身份,我真的要在这里待三个月,我此刻才鲜明地意识到。

    那个傻逼的呼噜声真的太大了,我忍不住啧了声,心如乱麻,抬起头想看外头天有没有亮,仓室是封闭的,只能隐隐绰绰望个大概,看不清。

    仿佛心有所感,我的眼神向那个男人看去,是不是人在无聊的时候,好奇总是占上风。男人靠在铁杆上,依旧面无表情,他神情空洞,眼睛没有聚焦,手指轻轻敲碰大腿,似乎顺着某首歌的节奏。很奇怪,他明明侧着身,却迅速察觉到我的目光,我来不及扭头,就被逮个正着。

    他皱起眉,眼神凌厉清明,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捕猎的狼。他没有眨眼,就轻蔑地直直地盯着我,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很像凌晨起浓雾的树林,神秘,但可怕,橙色的马甲在这眼神前极度不瞩目。似乎有看不见的刀捅向我,我浑身发怵,汗毛倒立,卧倒闭眼睡觉。

    七点到了,音响广播起床。旁边的人迅速叠好被子,一溜烟地奔走。“快得儿,我提醒你。”29铺告诉我,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模模糊糊地推测可能姓邹,就叫他邹29吧。我不懂,尽力收拾床铺,被子软塌塌的,根本叠不成豆腐块。叠完才发现,其他人只是敷衍了事,我暗想不妙。

    不大的水池挤满了人,牙膏泡带着含了一夜的口臭溅进中央的洞,打着漩涡降落。这里只有一个蹲坑,摆在水池旁,七八个人排队,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坦坦荡荡地脱裤子,挨个解决生理问题。尿骚味飘飘摇摇冲进刷牙洗脸的鼻尖,纷纷打着干呕。

    “你他妈尿骚死了了,犯嫌。”

    “呆比,尼玛你尿不臭?”那人骂骂咧咧,水流不见断,撒在蹲坑。

    刷牙漱口的水液吞吐声丝毫不停,每个人都是一副早习惯了的姿态。我很快就明白为什么邹29叫我快点,我像个手脚不利索的呆子愣在旁边,束手束脚,杯里没有一滴水,水池被围得连老鼠也钻不进,更何况我是人。排队撒尿的人叫嚷,喊前面人快点。我麻木挤开牙膏,呲牙上下刷着,忍不住打干呕。估计我三个月没待满,咽炎先得了。

    突然,金属的摩擦紧贴地面,划拉出不小动静,那声音缓慢有力地靠近。是对面的男人。他艰难翘起脚尖,再用脚跟着地,拖着厚重的脚铐,似乎尽量避免发出太大响声,可走出的每一步,镣铐仍不免砸出厚重的哐啷一锤。他系在手铐和柱子间的链子被撤了?我侧眼,用视线瞄着。

    他的脚铐肯定戴了很久,我猜,脚腕处裹了一周白布,可星星点点的血还是不免透出布向外漫延。他手里举着杯子,牙刷已挤过牙膏。见他来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让出一道缝,他道谢,杯子几秒便灌满了水。我注视着,手上动作不停。

    “拿过来吧,你没水怎么刷?你们怎么不让点新人?”他抬起手铐,朝我微微招手,语气有点疑惑。我没反应出他在喊我,恍惚看他摆动的手臂。直到有人拍我,我才意识到他正对我说话。我慌忙不迭,把杯子递过去,嘴里含着泡沫口齿不清说了声谢谢,水龙头喷出清澈的水,池中的漩涡不见少。他点点头,又将灌满水的杯子传给我。

    号头笑笑,“早上怎么可能让?再说了,新人和老人比起来,不吃亏就可以喽,啊对?”

    我没有吱声,老老实实吞进去一大口水,来回涮动口腔里每一处黏腻发干的牙膏沫,然后吐回杯子。他笑了笑,五官生动起来,组合成天边最亮的彩霞,镶了条金灿灿的边,照进我眼里。监仓里四面全是四五米的高墙,昏暗的布着不规则脏的墙,仅有头上高处有个小小的口,阳光有限地堆在某一处,四月份的早晨还是泛凉,我却觉得很温暖。也许我应该抱抱他的大腿,在看守所里就能过得好点。

    被子根本不需要叠太好,床床随便卷起来,竖着堆放在角落。“我不是说了让你随便叠叠蛮?夹生。”邹29幸灾乐祸。我无奈点点头,试错就试错吧。

    我困得狠,半夜去体检,抽过血,后半夜才进来,睡还睡不着。可还没等我坐在地上眯一会,号头就来了。“王笑,给你张纸,一周内给我背下来,不然到时候可有苦吃喽。你刚满十八,记忆力应该还满来斯,背吧。”那张纸皱皱巴巴,有些泛黄,应该是经手过好多人。纸上有权利义务告知细则,两首定位摇,讲解规矩,还有惩罚措施。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上学为数不多的几年从来没背过这么多字。

    见我翻来覆去愁眉苦脸,邹29鬼头鬼脑凑过来,“背不下来吧,告诉你,那个告知和定位摇背下来就可以喽,后面的你看看记住就行。但是你不要不上路子,悠着点。其他不懂的你问梁尘,他之前读书成绩吊得一比。”他满嘴黄牙,似乎还留着淡淡烟味,憨厚一笑。

    我点点头,“梁尘是哪个?”

    邹29神情一震,“就是睡对面那个诶,你不晓得?”我摇摇头,若有所思,原来他叫梁尘啊。

    梁尘正一瘸一拐地拖着脚铐走过来,仿佛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白布渗的血更多了,估计是因为戴太久磨破皮,他死死咬住嘴,牙旁唇肉发白,面目有点扭曲,宽大的肩膀一抖一抖。我攥住那张纸,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梁尘,我扶你吧?”

    难以置信,现在还没到七点半,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没话说的就望呆,可现在他们却纷纷扭头好奇地望过来,号头惊讶地盯着我,头皮上的疤也跟着惊讶。也难怪,我就一米七三,比梁尘矮了大半头,细细小小,刚进来不到十二小时就巴结他。

    梁尘皱紧眉,眼睛上钩,他似乎很生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能走。”他继续前进,没再看我一眼。我梗了下,“......好吧,你能告诉我怎么快速背下这张纸吗?”

    我感觉到周围人全松了口气,一切又恢复正常,絮絮叨叨的交谈重新开始。

    梁尘愣了下,仿佛在听什么稀奇的事。他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紧绷的手臂慢慢落下,他停下脚步,毫无血色的唇慢慢恢复生机。

    “你想让我教你?”他侧过脸,第一次认真打量我。

    梁尘的目光比体检的X光还透彻,炽热的强硬的,敲开我的外壳,想要一探我的内心。我点点头,手心沁汗,那张纸被打湿了。

    “好”,他飞快道,”你扶我吧,马上我来教你。”

    梁尘的手铐主动贴上我的手背,凉丝丝的,我被冰得鸡皮疙瘩顿起,汗毛倒立。梁尘骨架大,重量向我袭来,像海浪扑在矮小的椰树,我有点吃不消。但我仍硬着头皮撑住他,脚铐声很响,拖在地上,响在我耳侧。

    “你为什么戴脚铐?”我问,我半边脸呲牙,嘴唇上扬。梁尘依靠在我左肩,脚步加快,重心偏移,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不然一屁股直接瘫地上。

    梁尘猛然眨了下眼,语气幽幽,“你就当我是个危险人物吧。”我心里了然,看守所戴手铐,那必定是危险分子。梁尘手臂热量隔皮肉传到我肩部,烧得发烫发疼,纸片被我塞进右裤兜,我们没再说话。

    “谢谢你,王笑。”梁尘坐回栏杆旁,双腿并拢弯曲,受限制的手轻轻摩挲脚后跟的那片白布。血还是漫出来了。

    “你没事吧?血,流出来了。”我犹豫要不要找号头来。

    梁尘没等我反应,两只手袭来,铁链子砸到我的手腕,我忍不住闷呼,梁尘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着碎玻璃,丰唇微弯,“没关系,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七点半到了,号头堆笑走来,“小尘呀,要不我们先吃饭啊好。吃完饭再教也不迟嘛。”他用手肘悄悄怼了怼我,我哪敢不从,小鸡啄米般嗯嗯同意。梁尘像被水浇灭的烈火,松开手,懒懒地靠在栏杆上,他沉默了两秒,“好,先吃吧。”

    号头安排我们坐成两列,严格来说,是三列,梁尘单独坐旁边。二铺到六铺,去储物柜掏出七个塑料盆,还拿着一大叠碗。我疑惑地偏向邹29,压低声音,“这是要干嘛?”“吃饭啊,还能干嘛?”邹29觉得我少见多怪。墙上小窗口蓄势待发,餐车推来的轮子声刺激着饿了一夜的人们。

    开了!那七个洗脸盆摇身一变,抛去市场卖出用来洗漱的功能,忠实地装着寡淡的米粥,那不能称为米粥,应该叫米汤,米没有几粒,全是水。其他三个盆装的馒头,估计怕我们吃不饱。吃饭不能抢,必须由号头来挨个分,每人一个碗,舀粥,黏黏的米粒顺着碗沿下滴,地上滑出同样黏腻的粥痕。馒头从来没有这样抢手过,大家心知肚明,喝稀粥能喝饱就是笑话,更何况这样小便次数也变多了,很麻烦。

    “我在外面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一顿饭这么难,妈的。”邹29悄悄骂,语气里全是愤懑。碗按照床铺号挨个往后传,头号有仨馒头,邹29和我都是一个。

    梁尘也拿了三个,但他似乎一点食欲都没,只顾坐在那,侧着脸不知道往哪看,也许是墙上黑黢黢的一片地方。听旁边人说,那曾有个邋遢鬼,待得也久,还喜欢蹭墙搔痒,身上的泥混着汗像抹水泥一样糊墙,最后就黑了。喝粥的胡噜声一阵接一阵,馒头成了美味佳肴,狼吞虎咽,馒头屑都不舍得掉地。我很快就吃完了,但胃就像干涸的井,朝里倒一小杯水,压水井也运作不起来啊。“我们得饿一阵子了。”我说。邹29鄙视地瞧着我,“我已经饿习惯了”,他的碗干干净净,比狗舔得还亮。

    “你们吃嘛?”梁尘问我们,他的两个馒头动都没动,静静躺在碗里。他看着我,没有了昨夜冷漠的敌意与考量,态度缓和。

    邹29抿嘴,傻乐低语,“啧啧啧,你这是抱上大腿了啊,乖乖。”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那两个馒头,郑重地向梁尘道谢。他摆摆手,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头,闭上眼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如果是在监狱,我根据那些道上混的兄弟们半吹牛比半写实的三言两语,梁尘绝对会挨揍,或者不断有好事人来闹事,可现在他在看守所,没人敢动他。

    我作为新人,邹29作为进来五天的新人,当仁不让被安排了洗碗洗盆的职责。号头不用干活,就等着给管教汇报。二把手记录员就是那个飞机头,天天戳个笔记监房日志。剩下的人,轮流换着来整理储物柜,擦地板,收拾垃圾桶,刷厕所。洗碗洗盆很麻烦,里面没洗洁精,得用手搓,水龙头只有冷水,还洗不干净。我用手又搓又抓,冷水冲了又冲,好久后碗盆才干净,指缝间倒满是油。梁尘还是一个人坐那,一动也不动,仿佛座凝固的石像。但他要真是石像,肯定也是卖得很贵的那类,他身材流畅有力,脊椎像大理石一样硬挺,脸也好看。

    “你看什么呢,呆了?”邹29油叽叽的手不轻不重地拍我。东西洗完了。

    “没什么。对了,你知道梁尘什么来头吗,感觉很厉害,所有人都不敢惹他。”我依旧盯着梁尘。

    “不知道,可能做人比较毒辣?凶残的人不要惹,惹了搞不好把我们都弄死,反正已经进来了。你看他还戴手铐脚铐,前面几个老比老吊走掉的老油子,你么得见过,横的嘛,人五人六,但梁尘面前,屁都不敢吱声,所以他肯定不简单。”邹29絮絮叨叨的。我一下了然,邹29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装懂在猜。

    九点到,管教进来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坐板是什么,板就是水泥地上粘铺了一层类似于刨花板的东西,上面刷着一层紫色的油漆,坚硬无比,最关键就是硬。坐姿要求脚与屁股在一个平面上,双脚与膝盖并拢,双手平行重叠放在膝盖上面,腰椎必须挺直。短时间坐还好,时间稍微长一点,腿部的血液循环不畅,最突出的感觉就是腿麻,还不能动,动了不仅腿酸发颤肿痛,带得心里发颤,管教还要过来教训一番。坐板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加在臀部里头的那两个骨头尖儿上,屁股生疼,虽然没体验过,但我觉得这可比古代杖刑残酷得多。上午坐,下午也得坐,一周下来,屁股上无一例外的起了茧子,就像是屁股上长了两只眼睛。

    痛不欲生,真的是痛不欲生,我深刻体会到肉体上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咬牙坚持,汗如全涌,顺额头蜿蜒流下,运动服被打湿,其他人也如此。而梁尘呢,依旧懒散地敷衍地稍稍屈腿,他没有过来坐板,还靠在铁柱上,继续发呆,眼神柔和,像新生的羊羔,好奇腼腆探索这个美丽世界。但监室可不是美丽世界,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已经认清了其本质,狭小,逼仄,潮湿,暗淡,避光,种特殊形状植物水果会拿模具禁锢它们生长,同样的,这就是从生理心理双重打击消磨我们这些社会败类的犯罪欲望。我有些愤懑不平,当两个临近的人面临相似的处境时,过得差点的总会记恨嫉妒过得好的。我恶意揣测着梁尘,凭什么我累得像只老驴,绷直背痛不欲生时,他能安然惬意地靠在那儿潇洒快活。

    十一点半,要吃午饭了。果不其然,坐板后,梁尘上午给我的馒头的存在感伴蠕动的胃荡然无存,我的那点可笑的怨气也烟消云散,而是担心梁尘的脚,白布已快变成粉布。

    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号头就命我们坐好,七铺到十四铺去拿东西。中午是米饭,饭很硬,我不喜欢吃米饭。清水煮白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像在吃橡皮,煮软的橡皮。为数不多的几片水煮肉早被前面的分完了,到我和邹29,只剩蔫搭搭的几片白菜帮子。我才知道原来看守所也是可以加餐的,好几个家里人帮忙冲钱,他们手里拿着红色包装的真空鸡腿,开心地啃。我和邹29相视苦笑一声,狼吞虎咽地扒着饭。难吃是真难吃,想吐是真想吐,可饿也是真饿。梁尘象征性地扒了几口饭,就把碗一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一曲,缩成一团。

    我这才发现,原来梁尘的脚铐打了柳丁,镶得死死的,怪不得他走路那么慢,连减少疼痛的白布也是硬塞进去的。他没穿运动鞋,一直踩着双人字拖,泛血的白布在我吞咽的同时放大,我猛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想起来小时候杀猪,几百斤的公猪被按在板上,杀猪刀刚捅进去一半,猪醒了。嚎叫着狂奔,肠子掉出来一大截,血随跑动的轨迹下滴溅落,我就在旁边看着,一大摊一大滩冒热气的血在地蜿蜒,卷得稀碎的沙缩成一撮一撮,闻着猪血的腥臭味低头呕吐。号头又来了,他把自己加的餐,一包鹌鹑蛋,剥好的,分了小半份给梁尘,他叹了口气,“吃吧,吃吧。”梁尘慢悠悠抬眸,“谢谢”,一字一顿,他机械地咀嚼,将那几颗小蛋咬碎吞进去。

    我心里一阵酸涩。可是一瞬间我又觉得自己有病,自己都顾不了,还管别人,更何况梁尘说不定有什么背景呢,皇上不急太监急。

    “你不是要学那个吗?”梁尘等我洗好碗,迫不及待,双腿合拢朝一边崴,上半身倾斜直勾勾看着我。我突然觉得他很好玩。

    我掏出那张泛黄泛湿的纸,上面用黑笔写的字已经晕开一部分了,明显是一代代流传下来,很有历史感。

    “你先读一遍?”

    我照做,除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有点卡壳迟疑,其他一板一眼都能念出来。他显得很惊喜,撑着头,安静地听完我读完这一整页。我边读边瞟他的脸。他盯着我手里的那张纸,表情安详而静谧,若隐若现的微笑,我知道他没有在看我,他漂幻远航的迷离眼神,驶过我,返回到美好的过去,或是未来。

    “你很厉害,这么长能不喘气地读下来。”梁尘回过神来,由衷感叹。“是吗?”我有些沾沾自喜,从小到大,夸过我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我没读过几年书。

    “真的,你很厉害。”他再次肯定地点点头,眸子雀跃,闪烁着不知名的欢快。“你其实多出声读几遍就行了,这里这里,都是重复好几次的句式和词语,记住变化的地方。”他强迫饱受折磨的手腕亦步亦趋地跟着不长的指甲闪动跳跃,在历经多少事物的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他始终侧着身,腿曲在一旁,我知道这比坐板好不了多少,很累,但他很高兴,很认真地在教我。

    我说不清楚什么滋味,我是坐着的,很清晰地看见他曲臂的肌肉收缩动作,看见他勾起嘴角的细腻皮肤纹理,也看见他眉宇间一丝散不去的哀伤,我不敢问。我屏住呼吸,悄悄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记住他的每一句话。

    我的思绪忍不住扩大,我想起小麦抽穗扬花长得特别快,田里全是青色的穗,像马尾巴随风扬荡,收成没多久就快来了。梁尘是不是也在我心里撒了一粒小麦种子?

    “王笑?王笑?”梁尘抬头,频频叫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

    “不好意思”,我真心道歉。

    “你上学肯定不受老师喜欢”,他撑着脖子,没有恶意地调侃。

    “确实,所以我初二就辍学了。”的确是事实,我觉得梁尘猜得很准,邹29说他读书成绩好果然名不虚传。

    这下反倒是梁尘不好意思了,他张着嘴,指甲划出长长一道切痕。“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没有,我就是不喜欢读书,就跟有的人不喜欢吃西红柿一样。你教得很好,上次有人这么教我还是两年前。”我连忙解释。

    “真的吗?你学的什么啊?”梁尘骑驴下坡,好奇道。

    “理发,我师傅说我很有天赋,说我再过几年就能出师了,还能给明星做发型.......”

    其实是骗人的,我做了理发店三个月学徒,一次剪刀也没碰过,只帮人洗头按摩。我第一次按女头,因为力气太大,急于表现,还被投诉了,师傅大骂了我一顿。在忽悠了好多人办卡后,他们也就关店卷钱走了。

    我第二次那么认真地学习,是有人见我身子灵活,手脚伶俐,人看着无辜,所以教我学撬锁,再教我怎么把风。我学得很快,很厉害。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只是因为寻衅滋事,而不是因为盗窃,那还得多关几年,去监狱。我这门手艺的师傅,判了7年。

    “真的吗?那我等你出去以后,给我剪次头发吧。”梁尘笑了。

    我从来没有见有人能笑得那样肆意明媚,梁尘不需要虚假的谦虚,他生来就该是张扬的。

    午睡了,我和梁尘分开,床铺再一次铺好,我很充实地躺下。梁尘同样安稳睡下,他闭上眼睛,翻身一侧,他的脸消失在我的视野,只给我一个模糊的侧颜。坐板的劳累不算什么了,我拿起手里的纸片,在心中用梁尘的方法悄悄默念,确实有用,但屁股还是疼得慌。

    号头又来了,管教似乎找他说了什么。他看了看四周,俯下身悄悄低语,“你不是还有三个月吗,我看你跟梁尘蛮合得来的。这样吧,以后你不要洗碗了,多陪陪他吧。”

    我立刻答应,不用干活,多好。纸张被我塞到身下,我盯着梁尘,觉得他真是神秘,他到底什么来路。但不管怎么说,跟着他,肯定没错。我又默默念了会,才真闭眼睡下。

    邹29幽幽靠过来,“你是不是以后不用洗碗了?”我吓了一大跳,指着墙上24小时不间断连着管教的摄像头,“你小心点。”

    他纷纷扭头,哼了一下,然后沉重地叹口气,“说真的,我想我儿子了。”我愣了两秒,“你都有小孩了!”

    号头重重咳了一声,我自知失言,中午睡觉不应该说话,只得乖乖闭嘴,等两点起床问他。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邹29虽然只比我大一岁,小孩马上都快三岁了。他老婆比他大两岁,两个人感情特别好。上个月带小孩在小区里玩,路过一栋楼,倒霉的事发生了。五楼阳台的一盆花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老婆头上,当场死亡,小孩吓懵了,看着血迹嚎啕大哭,他妈就这么死了。那家态度还很嚣张,说没有证据是从他家掉的,有本事找法院判他全家死刑。邹29那天喝了酒,回家看见房间挂的和妻子的婚纱照,桌子上小孩两岁生日的全家福,怒从中来,抄把刀就杀到那家,捅那男的18刀,砍成植物人,没死,但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可怜他老婆尸骨未寒,丈夫就进了看守所,小孩连个着落也没,寄养在福利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邹29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唉。邹29说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儿子,我宽慰他:“没关系,会好起来的。”邹29摇摇头,凄惨一笑,“他那副身体,我能放心得了?”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他紧紧拽住我的手,“你只有三个月,答应我吧,王笑,出去后,帮我看着点我儿子,求求你了。”

    我答应了。

    他的预感很正确,坐板没坐完一半,邹29就被带去提审了。我为他祈祷着。

    四点半到了,我们排队去望风。所谓的望风,就是从监室的望风门走出去,外面有一块地,四面仍是高耸得骇人的墙,头顶露天,但被厚重的铁丝拦成无数个网,仅有惨淡的阳光微弱地照下来,给我们补补钙,但总比监室里好。我谨记号头的教诲,搀扶着梁尘,他这次左侧在我的右肩,有了上午的经验,我走得稳多了。

    “你的脚不疼吗?”我忽视不了他的脚跟,那里似乎又深了几分。

    “没事,习惯了。”他淡淡道,并不在意。

    我以为伤到他自尊了,便不再开口。

    四点半的阳光没有那么烫,一簇簇透过铁网,交叠交叉映出一块块黄。他们开始吹牛了。这些人的故事光怪陆离,各不相同,应该有虚构的成分,但比村口说书人说得还好。我陪着梁尘,他又坐下来,双手抚在曲起的大腿上,仰头眯向头顶的光,蓝色白色黄色交织分配,不算特别好看,但在水泥色基调的监室里,应该是别样的风采了。

    我站在他身侧,像忠实的宪兵,可我的耳朵早伸长到周遭吹牛的人群去了。“我跟你说,那些小杆子哦,木里十骨,拽得一米,不认得我们出来早混的,激几句就拿东西出来摆架势,那我不能急咯,马上找几个盆友......”我不是本地人,但能听懂大部分,我的意识全跟在唾沫横飞神情激扬那人后头,想象他们怎么打群架。警察过来时,我正好揍累了,在旁边假模假样地做做样子,一帮子人正砸得起劲,衬托下,我就格外内敛了。加上没有监控,我确实不起眼,我们这边顾及我年纪小,刚加入不久,最后口供出来,我反而成了判得最轻那个,连监狱都不用进。

    “你当时不读书出来,家人不管吗?”梁尘突然开口,声音轻悠悠的,在我耳中却很大声。我半个身子留在那旁三五成群的故事会,另外半个身子开始思考。

    “没有,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忍不了我爸这么窝囊,走了。她当初嫁给我爸,家里就不同意,她算和娘家断绝关系了。然后我爸就一蹶不振,不管事,天天酗酒,卷烟抽,窝里横,对外还是窝囊,回来就朝我们发火。所以我就跑了,带走家里三分之一的钱。不过这几年钱我还是会往他帐头打。”我悠悠回忆过去,往事一帧帧闪过,我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和情绪。

    梁尘轻轻叹口气,甩了甩手铐,“那你这下案底也留了啊。”我自然懂他什么意思,我苦笑一声,“我以后成不成得了家还不一定。”

    沉默了两三分钟。

    “你晚上愿意读书吗?”梁尘又问。

    “看守所能看书吗?”

    “当然,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可以。我带了很多书,你能读给我听吗?”他扭头,不羁的眉舒平,半分笑意。

    他上午的夸奖令我很是受用,但梁尘读书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要找我?我想不明白,还是答应了。

    放风结束,我抻着腰,梁尘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软,差点瘫倒在地,脚尖在地上画了几个无形的混乱的弧。我赶紧弯腰拉他,手铐再度浮动,我看见他的腕,比别的地方白一个度,擦痕肿胀,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我说不上来什么,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中午还要亲自动手教我呢?我决心一定要为他读书。

    晚饭一样很淡,尝不出味道,没有任何油水,没有咸味,菜只是在开水中简单涮了一遍。看完新闻联播,得到号头的首肯,我摸到放书的柜子。

    梁尘带了很多书进来,可以说,我们整个监室的纸质书全是他带的。他想听余华的。

    我的耳畔还是他们三三两两的光荣历史回顾,有三分之一放风的时候已经听过了。我的目光凝聚在那本黑色封面两个血红大字的书,颤着手指一行行读下去,我的心思逐渐沉淀,我开始疑惑为什么一头牛有那么多名字,我开始奇怪为什么两个有两个“我”,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我也开始不好意思,我不会读“黝”字。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窘迫,梁尘拍了拍他旁边的空地,挪了挪腿,让我坐过去,我去了。他举着手铐,耐心地用指甲划字底下,告诉我,一欧有,三声;告诉我,第一个“我”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第二个“我”,就是老头福贵的自叙。我哪里敢让他抬手伤到自己,把书往地下一摆,用手按他说的话找位置。我们靠得很近,胳膊靠胳膊,肉贴肉,肉体的燥热传递给彼此,我的心烫烫的,满满的,装满了对未知的文学的期待。

    八点半很快到了,我们连书的三分之一还没读到,我有些恋恋不舍。梁尘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去吧,明天继续,今天谢谢你。”我攥着他的书,连连称是。柜子里他的书摆了一摞又一摞,琳琅满目五光十色,我从没想过看书这么有趣,当然,我的嗓子也很酸很涩,特别想喝水。被我轻轻堆在那一众书的最顶端,我记住了,才读到62页第五行。

    夜来了,我躺在被窝,抬头看天花板,手里是那张纸,我已经能背个大半了。邹29回来了,他双唇发白,整个人打哆嗦,两个小眼睛飘忽不定。我问他话,问了好几遍,他不吭声。最后他猛得一哆嗦,我摸他的手,冰凉的,像死人一样。他哭了,哭得很伤心,鼻涕流到下巴,他边哭边叫,“以后可怎么办啊,完了啊,我的儿啊,我的老婆啊。”

    监室很安静,号头没有来制止,大家注目着。他哭了很久,眼泪不见停,最后啜泣声渐渐低沉,抽噎了几下,回归平静。外面站岗的管教也没来骂人,只是轻轻提醒他小声点。我在后半夜知道,邹29马上就进监狱了,还有,他的儿子是个畸形儿,有两套器官。我在邹29面前下了毒誓,出去后去找他的儿子,哪家福利院我都记得滚瓜烂熟。

    第二天一早,邹29不见了,他的衣服洗漱用品全不见了。我成了29铺。

    我麻木地刷牙洗脸帮梁尘,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个淡淡的样子,他没提邹29,没有回忆昨天给他的一个馒头,明明昨天人还在的,看来邹29凄惨的哭声没有触动他分毫,我觉得他的心有点狠。不过心不狠,他也戴不上这手铐脚铐了,我也抱不了他的大腿。这才是第二天。我还有两个月二十八天。

    “你读书那么好,为什么还进来了呢?”我在望风的时候,迟疑着问出口。梁尘柔和的背脊顿时挺直,对我好不容易温柔的棱角再一次锋利,手铐脚铐哗啦啦响应,他的眼睛是被磨过千百遍的刀,万箭齐发,齐刷刷地扎过来,带着仇恨。我吓得一怔,被寡淡伙食嚯嚯瘦成皮包骨的身体微颤,连忙道歉。

    “没事”,似乎感觉到对我作出这副表情不适宜,他赶紧侧过脸,声音闷闷的。“我本来可以上C9的,你知道C9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C9是什么,我只知道CS是什么,但我还是怯怯地说我知道。周边的高墙密不见风,闷热,让人口干舌燥。

    “你骂什么?狗年没到呢,吠什么?”

    “哈哈哈,干嘛?猪年没到,你他妈拱什么?哦,难怪,今年是兔年,拱来拱去当兔爷啊。”

    火气方刚的男人挤在一起,总会有摩擦,这就是其中之一。

    可听到“兔爷”,梁尘似乎被掐中软肋,猛得抬头,难以置信望向那头,就像伤口没长好就被人揭伤疤。他在发抖。三铺四铺尚未察觉,怒发冲冠,气得脸红脖子粗。号头首先发现,他忙不得劝架,先过来安抚梁尘,“他们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我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兔爷是什么意思?这是我想问的。但看这个架势,或许不该问。和梁尘在一起,我总是会遇见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读书人吧。

    管教过来了,拉住两个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让我们剩下的人进去坐好。那两人被关了紧闭。

    我那张纸背得极好,管教来抽我的时候滚瓜烂熟。梁尘从回来后兴致一直不高,手紧紧掐着铁杆,想要掐出一个洞。直到听到我有惊无险地度过抽查后,他绷起的肩膀才渐渐松缓,露出了满意的笑,朝我比了个大拇指。他的怒火像被刺扎的气球,全泄了。

    我终于读完了,梁尘赞许地看着我。我很想感叹些什么,却什么也感叹不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你出去以后,还会读书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

    梁尘额头突突跳了下,眼睛里划过不明显的失望,但仅是一刹那。他很快就笑了,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眼泪快掉下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还是附和地笑两声,梁尘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比中秋的月亮还好看。他颤抖着用力戳我,声音发抖,“对啊,人要是会变,那就不是人了。”

    他的手腕还是破了,血液肆意流下,顺着发黑的手铐往下流,地上染上一片血,他脚后跟的白布彻底红了。我这次没感到恶心,只是心底隐隐作痛,我觉得梁尘前不久给我种下的小麦种子,彻底熟了。

    管教把他带走,他的手腕脚踝被厚实的纱布包裹着,又用层层白布包严实,手铐脚铐依旧没摘。管教让我和新来的29号专门照顾他。

    我现在是22铺了,4铺成了号头,做了1铺。我不知道走掉的人判了几年,是放出去了,还是进监狱了,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新号头还是为上次口不择言的“兔爷”感到惭愧,想法设法地婉转找补,梁尘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我还是不知道“兔爷”是什么意思,我没问过。

    还剩一个月半就能出去了,我意外发现,这世上跟我最亲近的,居然是梁尘。我读完了很多书,其中他对感触最深,孙少平的剧情,被他用红笔黑笔圈画了一道又一道,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几个大字:学习决定一切!我想起了酒桌上别人说的“读书无用论”,但看见梁尘神往陶醉的神情,僵直的躯体,我还是没说一个字。

    我读到了很多吻,各种各样的吻,亲人间的,朋友间的,恋人间的。我看到了西方里甜蜜热辣缠绵的吻,交叠的双唇黏在一起,我看见了中国里浅尝辄止的含蓄的内敛的吻。我红着脸读下去,梁尘靠在我肩上,没有任何羞涩,我能闻见他的味道,我隔着衣服感知他的体温,我看见他丰厚的微嘟的唇,我心痒痒的。

    我想吻他。

    这个想法使我吓了一跳,我立刻移开梁尘。梁尘不解地望着我,我觉得他的唇一定很软很甜。

    我做了个梦,梦见在老家的麦地里,我在割麦子,梁尘戴着电视上作报告的人的黑框眼镜,他在一旁土坡上读书,他为我念书。一阵风吹来,被熟透的麦穗压弯腰杆的麦子东倒西歪,树林的大雾笼来,卷得梁尘手里的书一片片飞向天空,我们在麦地里疯狂拥抱、翻滚,火辣的阳光毒辣地打在我们脸上,梁尘没有手铐脚铐的四肢紧紧搂住我,汗津津的,甜丝丝的。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我起了个大早,洗裤子。

    也许出去后,我应该和梁尘拜个把子。

    我没有发现自己变得有多依恋梁尘,我缠着梁尘,不厌其烦地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没有勇气去深探他的背景。我还有一个月。

    梁尘已经知道了我十八年来的所有经过,他不会像外头的大哥对我表示怜惜然后明确说罩住我了,那个大哥被判了无期,梁尘只是淡淡地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反正我不会做理发,我也不想去干撬锁这种勾当,我不知道。我只想和他靠在一起,我只想给他读书,我想陪他靠在墙角望风,让阳光照下来,我想搂过他的手,摸摸他的脚,让他不要那么疼。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知道梁尘比我大两岁,是本地人,但是郊区的,离主城区很远。他从来不说方言,他只说普通话,特别标准。

    “你还有多久能出去啊?”我忍不住了,我已经是11铺了,还有23天。梁尘越来越瘦了,他结实的肉体在慢慢消退,他的骨架还是很大,他手上脚上的白布越来越厚了,他出血越来越快了。

    梁尘摸了摸我的脸,那是被小船推开的波心,一圈圈的涟漪,漾进我的四肢百骸,我头发麻。他温柔地笑笑,靠在我肩上,他没有说话。我屏住呼吸,感知他的存在,我期待着他的消息。

    “王笑,你真好。”

    我愣了下,背脊震颤,梁尘神色如常,我觉得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到梁尘一个人。我可以和梁尘做同患难共死生的兄弟,范无咎和谢必安那样的弟兄。

    “你还有23天吧,放心,我也快了。”

    我内心一阵狂乱,抓住他的手,他闷哼一声,我不好意思地放开。“我们出去以后,一起打工吧。额,或者,你去读书,我去打工,我们一起生活吧。”

    梁尘眼里划过星星点点,他摇摇头,喉头滚动,眼眶有点泛红,但是又说:“好,我答应你。”

    我在内心倒数,倒数每一天的日子,我由衷地快乐,我快和梁尘一起出去了!我像只活蹦乱跳的麻雀,梁尘像只放纵我的鹰,任由我撒欢。

    同监室的都在嫉妒我快出去了,但我不在乎,嫉妒就嫉妒吧。

    我没看懂梁尘带的,只觉得里面的人名使我舌头打结,重复错乱的几代人,我看不懂。

    我仅仅能记得这段话:

    家里充满爱情的气息。奥雷里亚诺寄情于无头无尾的诗行。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基亚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壁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诗句中都有蕾梅黛丝幻化的身影:蕾梅黛丝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蕾梅黛丝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蕾梅黛丝在蠹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蕾梅黛丝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蕾梅黛丝无所不在,蕾梅黛丝无时或缺。

    我是奥雷里亚诺,梁尘就是蕾梅黛丝。虽然这种烧心烧肺的情感应该不叫爱情。

    头号还是最原来的4铺,他最近总是垂着眼帘,哀伤地盯着梁尘。梁尘苦笑一声,然后目光日渐坚强,背脊日渐挺直。梁尘最近吃得越来越好了,他吃得也越来越少了,这导致我又胖回去了。

    那是我出去前的第七天,我不停地问梁尘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他喃喃道:“快了快了。”

    那是七月初,天气炎热,阳光跟盛开的石楠花味一样让人睁不开眼。梁尘很反常,他的动作是焦躁不安的,手铐脚铐晃动不停,发出令人生厌的吵声,而他的表情却庄严肃穆,目光坚定炽灼。

    我问梁尘今天晚上读什么书,书刚好全读完了。

    梁尘说,你一定要读。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凑近,语气诚恳,“王笑,谢谢你。”

    我说不用谢。

    他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问是什么。

    梁尘说:

    “请把我的骨灰埋在老房子的梧桐后。”

    除了来往的人,不常打开的监室正门,开了。

    “梁尘,提审!”

    梁尘走得很快,血再次漫出来,他扭头,笑得特别好看,就像他第一次对我笑那样,两个武警把他押走了。

    前几铺肃立,目送他的离开,仿佛了却一桩要事。

    我看不见他了。永远。

    梁尘在骗我!他在骗我!

    管教进来收拾他的衣服,我缩成一团,头脑昏黑,我仿佛丧失了五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的未来崩塌了。

    管教走到我面前,轻叹口气,“梁尘说,他的书全给你了。”

    我终于失声大哭。

    我那一天没有睡着,出去前的第六天,我在上午九点半,模糊听见了远方的枪声。

    头顶的阳光聚拢,照在铁柱前,正好是梁尘以前最喜欢坐的地方。

    我出去了。

    梁尘的骨灰盒孤零零放在认领处,还有他的几件衣服。我好说歹说,让工作人员放宽条件,我想带梁尘走。管教出面帮了我。

    那座老房子破旧不堪,风吹日晒下,满目沧桑。我在树下刨了个土坑,把梁尘的骨灰盒埋进去。

    我用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个石碑,刻了“梁尘之墓”四个字。我得谢谢梁尘,好歹有个地方给我埋,我实在是掏不起公墓的钱。

    我只留了一本书,其它和冥币金元宝一起,全烧给梁尘了。老房子里有他的各种奖状证书,这个我没烧。

    我就住在这个房子了,努力转户口,如果转不了,那我就租一辈子。我窥探着他的生活经历,可他没留下什么,看来他没写日记的习惯。

    我去找邹29的小孩,福利院说他转去别的院了,我一直在找,我要给邹29一个交代。

    我收养了一个小孩,野孩子,在路边差点饿死。我给他取名叫王笑尘,王笑和梁尘。

    我又买了梁尘送给我的所有书,可是,我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了。但,王笑尘很喜欢看,这算意外之喜吗?王笑尘学习很快,他很快读完了我给梁尘读过的书,我还教过他怎么撬锁来逗他玩,他就拎个小铁丝到处捣。我没打过王笑尘,除了他有一次用梁尘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叠纸飞机。

    我苟且度日,供养着这个孩子,修补这间老屋。

    过了三年,我终于找到了邹29的小孩,福利院说,他现在改名了,有个姓魏的有钱人把他领走了,让我别担心。

    听说邹29在狱里咬舌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出来后没有再见过看守所的任何一人,萍水相逢,就真是萍水相逢。

    被梁尘说中了,我有案底,还不满三十周岁,跟着我,王笑尘连户口也上不了。我只好花钱让同村的徐家给王笑尘上户口,从此,王笑尘就叫徐笑尘了。

    很奇怪,我和梁尘没有接过一次吻,没有上过一次床,可是我居然会一辈子记住他,一辈子守着他。

    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虽然徐笑尘不是我和梁尘的亲儿子,但我由衷希望,他不要再踏错我们的路。

    梧桐树越长越高了。

    番外:

    自梁尘记忆以来,他家只有爷爷和他。

    他知道自己只有读书,只有读书才能往前走。

    书为他打开了一片新天地,荒芜的土地与丰富幻想乐园,书给他开辟了一座天桥,带他向前走。学习给他带来一身坚硬的傲骨。

    梁尘小学和初中成绩优异,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不是九年义务教育,虽然有学费减免,还是不够。爷爷只好务农的同时去工地打工,虽然辛苦,但好在梁尘争气。梁尘就住校了,一个月回来一次,减轻路费。

    他的青春终止在17岁半。

    梁尘从来没想过,不公的离奇的命运会在自己发生。

    强奸,囚禁,要挟三要素,裹挟得他无法呼吸。明明可以直接出国,却偏偏要来国内高中走过场,利用家里背景,目中无人。

    梁尘像条狗被猥亵揉捏,放弃他的自尊,生怕那人把照片散布出去,生怕那人利用手段威胁他爷爷,他没有办法。说的对,他是怯懦,他想那人玩腻后把他扔了就行了,他可以阿Q精神,再捡起破碎的自尊,若无其事,重新拼装一个梦里的自己。

    谁知道那人竟爱上了他,还以为自己爱他。

    梁尘的爷爷是意外死亡,找梁尘太过着急,急于用钱,夜里在外面捡破烂,被渣土车碾死。梁尘错过了高考,因为那人说的是让他明年再考,帮他办了休学,实际上是要把他直接带去国外,好几个C9大学找他签约,那人自作主张全部拒了。

    梁尘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骨头那么硬,菜刀根本砍不断。血泊延伸,满地是血,就像杀鸡,一摊摊看不出形状的肉散布在各处,骨头还剩很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打开了煤气罩,然后把油全泼上去。他走了,他自由了。

    那人的父母歇斯底里,哭骂诅咒着他。梁尘只是微笑,然后朝他们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一审死刑立即执行,他上诉。

    二审还是死刑立即执行,他不再做无用的抵抗。

    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签发死刑执行命令还有三个月,他待在看守所里,等待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就像寒冬下顽强生长的草一样,就算挺过冬天又如何,春天来了,还逃不过被一脚踩死的宿命。

    他谢谢监室里照顾他的人,这是给将死之人最后的体面。

    但他忘不了王笑,王笑给他将临有限的生命,重新找到了意义。

    死刑执行前的一个夜晚,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要了一碗馄饨吃。

    他的手和脚在抖,全身沁冷,但他在笑,他的脑中燃起了火焰,可惜别人只看见了烟。

    “你有什么遗言吗?”

    梁尘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没有。”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