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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千里追凶

    雾蒙蒙的云层承载着沉重的天河,好像下一秒,倾盆之雨就会从天而降。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在这晦暗的天空下笼了层潮意。连这路边破败庙宇内的灰尘,也吸足了空气里的湿气,像层泥沙般依附在一桌一椅,与那无人问津的佛像之上。

    她一个人在这儿。

    庙里很安静,她踏进来的时候,却看到遍地尘埃之上有着斑驳的脚步。

    她侧过身,向前走着,让影子避开它们。这些脚印比较小,不像是成人的。但与其说是人,却又像兽。除了整齐的趾尖外,两侧还拖沓着奇怪的长影。

    ——步伐并没有出去的走向。

    她不应是一个人在这儿。

    走到最中间的佛像前,她望过去。不知此地供奉的是谁,只见这尊佛像怒目圆瞪,仿佛苛责着什么。

    轰!

    破败的大门骤然紧闭。

    在她回过头的那一刹,一扇扇窗户也应声扣上。一串串不知从何而来的锁链铺天盖地,紧紧封住了庙内所有的门窗,让里头密不透风。金属碰撞的声音层出不穷,震耳欲聋。铁链在摩擦间闪出火花,让屋里的一切都明明灭灭。

    咔嚓嚓……嘎吱——

    就在这片黑暗之中,顷刻间,她从腰间的伞桶内抽出武器,甩手时剑锋震出的煞气扫过供桌。剑气击打在蛛丝般纵横交错的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铁链没有被斩断,但紧接着,方才正中的半个佛头斜侧而下,自左眉至右唇角,摔得七零八落。

    一个少年的半截身子随即暴露在她的眼前。

    少年从佛像的断面踏过,直直落在半空一根横向的锁链上,发出锒铛的响动。

    他约摸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很瘦弱,黑色的头发有些打卷,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不曾打理。他着一身乌青的长衣,包着朱色的边儿,看着是不错的料子。但再往下,他却是赤着脚,与这件衣裳所应彰显的身份天壤之别。

    比这更引人注目的差异,是他周身的锁链。

    颈上、肩上、臂上、膝上,全身上下无不被细而结实的锁链零零散散地束缚着。

    像一个囚人。

    而那金灿灿的眼瞳,分明诉说着此人并非常人的事实。

    “当真是个多事的姐姐,听说你可是追了我一千多里地。”

    “他在哪儿?”

    晦暗中,她横起武器,不跟他废话。

    “嗯……姐姐是说谁呢?”

    少年抓着铁链悬坐在上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

    “他在哪儿。”

    她只是重复着。

    少年好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着:

    “噢,噢——你是说他呀。他在哪儿呀……谁知道呢?”

    她一跃而起,径直向少年的身影砍过去。但两条锁链自两侧拔地而起,交叉拦在她的面前。她临时一翻身,单脚踩在锁链交错处,手上力量却被削弱了些许。待她劈到少年的位置上时,他已经逃到另一条锁链去了。

    虽称不上是刀光剑影的战斗,却也说得上是危机重重,教人丝毫不敢懈怠半分。电光火石间可谓层层杀意,她任意一招下去,都是使了要人命的力道。

    虽然,她还不能要他的命;虽然,他也不是人。

    六道无常——雩辰弥生·莺月君。

    作为三界的调停之人,他居然掳走了自己的师父,并重创了师门上下……每当想起血泊中师兄的嘱托,悲痛之余,她的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怒火。

    在最近的客栈,听到了有“拖着锁链的赤足少年”出没的消息。

    此举虽不是她最初的目的,但她却隐隐觉得,能够借此找寻师父的下落。但是很显然,当下不仅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教这讨厌的小鬼戏弄了一番,着实让人火大。

    该说,这不是场公平的对决。莺月君将场地封锁在这方狭小的室内,又利用缚妖索的优势为自己构建有利的空间。何况再怎么破败不堪,庙宇也应当是一方清静之地,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在这里大肆破坏——尽管,那残缺的佛像表明,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她攥住了武器的柄部,在对莺月君的步步紧逼的间隙中,快速地思考着对策。

    有什么,可以在此刻出手的式神……

    忽然间,有三道锁链呈现规正的三角状,紧紧束住了她手中的武器。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时候,更多的长锁直直袭来,其中一道打在了颧骨上,痛得要命。回过神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被牢牢地锁定了。

    “怎么办呢,不应该杀人的,可是姐姐真的好缠人,实在是碍手碍脚……”

    莺月君故作深思地步步逼近,锁链在地上摩擦出声响。从门窗的缝隙间勉强透过的光,将飞扬的灰尘照得十分灵动,在二人交错的视线间雀跃着。

    “把宗主还给我们!”

    “这可不行,只有他才知道胁差的下落……唉,姐姐生得这么漂亮,真可惜啊。”

    在她理解他后半句到底想表达什么之前,他做出了解释:

    “雪砚宗三百弟子,走丢一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在她发作的前一刻,伴随着屋瓦破裂的清脆声响,一团赤色坠火掠过两人之间。

    屋顶投进一道微弱的光,随即整个庙里都变得灯火通明。并非是那条微弱的天光,而是那团熊熊燃烧的、如熔岩般的烈火,在触地的一瞬轰然扩散,如一滩迸溅的血水。

    一切都燃烧起来。不知哪处的锁链被击中,困住她的那部分也松散下去。在将火焰的热量传来之前,它们便被剑气打落了。

    “提前划去生死簿上的名字,‘那位大人’会不高兴吧。”

    是十分柔和温软的嗓音,以至于她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来者不知何时伫立在神龛之上。

    抬眼望去,一双玄木红带的木屐,一袭黑底丹纹的浴衣,与一面乌发殷色的脸庞。

    是位姿容姣好的男子。

    得到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根据声音或是相貌推论的……而是那股浓烈馥郁的妖气。

    是十分强大的、男性的妖怪——她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不得不说,他的容貌实在太具有欺骗性。嫣红的凤眸眼角微挑,右目下方轻轻缀着一枚泪痣。如夜色般深沉漆黑的长发像是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光芒,连焰火也无法得以映衬。这头青丝不知多长,与同样极暗无光的浴袍融为一体。衣摆上印着大片的朱红图样,也不知是花还是火,纹路恣意跋扈,狂狷凌人,仿佛是有生命的什么,在布料上蜿蜒游走。

    他单手端着一支白生生的、纤细的烟杆,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

    “……啧。”

    莺月君发出不满的咋舌。他接着道:

    “长夜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狗拿耗子。”

    那妖也不恼,只是浅浅一笑,垂下眼睑,如呵气般的烟霭自齿边袅袅逸出。

    “嗯……可这耗子却不服规矩,吃了不该吃的粮米,是要惹主子生气的。”

    “……少拿那位大人来羁着我。”

    话随时这么说着,莺月君的面色与强调都少了些许气势。她是察觉到了。

    “随我走罢,莫要再惹是生非了。”

    “慢着!”

    眼看这妖怪要将那歹人带走,她如此厉声大喝。

    男人侧过脸,她却分明从那骄异的眉眼间看出了轻蔑。

    “何事?”

    “你不能带他走!他扣押了我的师父,雪砚宗的宗主……他待我视如己出,我曾答应过师门上下,不查明师父的下落,我誓不回谷!”

    “你捉了人家的师父?”他转头问他。

    那顽劣的孩童只是笑,却不言语,那副嘴脸真是讨厌至极。

    “……这样啊,他抓了你们的掌门人,是不好。这可真教人苦恼,但是……”

    烈焰灼灼燃烧,在这火势簇拥之间,男人深吸一口烟,神情忧愁而困惑。

    可很快,随着一团白烟徐徐变幻,那样诚挚的表情在顷刻间如作云散,继而转变为浓烈的嘲讽与恶意。

    “与我何干。”

    他一字一顿地说。

    她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虽料到此人口中吐不出好话,却不曾想是这样恶毒的态度。她不再废话,微调站姿准备强取豪夺。然而这细小的动作很快被对手所捕捉,在她出招的前一刻,一团比先前的坠火更加炙热的蓝黑之焰迎面袭来。

    那人怕是发了狠的,空着手的那只白皙的臂上,蔓延出细长破碎的纹路,蓝光如岩浆般流淌萦绕,于手心凝聚成耀目的苍蓝色。在此刻,他的眉间浮现出一朵鲜明的朱红花钿,状如莲华。

    莺月君料想,她定是要被重创了。

    然而,火光散去,他们分明看到了有一面盾,抵挡在她的身前。

    ……不,不是盾。但那伞桶里的,却果真是伞。

    “嚯,这伞可有什么玄机?”莺月君问他。

    “……那只是把普通的伞罢了。”

    平平无奇的、素色的油纸伞,染着吹雪风浪的寻常纹样。

    伞是普通的伞。

    伞下有何玄机,就不好说了。

    “……哈哈哈,有点意思。”

    男人忽然发出簌簌的笑声,如夜间交错婆娑的枝叶般清爽,与这片火海的景色相比是如此格格不入。他眉间的花钿黯淡下来,褪了色,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在她冲上去的刹那,一面火墙平地而起。她本能地向后撤步,以伞掩住了迎面而来的热浪。待她感到温度降下些许的时候,她迅速合起了伞。

    她一个人在这儿。

    哪里还有什么火墙。环顾四周,连颗香火似的火星也不曾见到。遍地剩下的,只有先前与莺月君对决时打碎的杂物桌椅,与半面摔得稀碎的佛头。

    她不应一个人在这儿。

    因盛怒而颤抖的手仍紧握着。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面颊。在努力平复心情后,她推开残缺的庙门。

    丝丝凉风迎面袭来,三三两两的雨滴轻吻在她的脸上,那处被锁链击中的痛感也减轻了些许。

    举起伞,她默不作声地漫步在这轻柔细雨之中。

    很快,这孑然一身的影子,就消融在道路尽头的朦胧雨雾之中了。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