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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因循坐误

    叶聆鹓吓坏了。

    她的心跳不亚于见了鬼似的快,但理智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认清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车棚两侧的窗都放下来,里面无光,她才没看清楚。

    “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没事。”年轻人摆摆手,替她把包袱挪到脚下的空地,“既然他肯拉你,我们应当是同路。”

    年轻人嗓音平实,就是声音有点小,吐字倒是清楚,普通话很标准。马车摇晃着,偶尔有光和风从厚重的毡布窗帘边钻进来。就着这点光,她看清了年轻人的模样:和自己差不多大吧?可能再年长两三岁。他穿着简单的白长衣,有一点点发灰,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太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外面束着无袖的保暖长褂,是那种略硬、有些厚重的布,基本都是深蓝到近黑的颜色,廉价但划算。衣服上有些简单的装饰,绣着简洁的金纹,缀着深色的缎带。腰带是很宽的那种,有挂剑的金属环在上面。但聆鹓看来看去,没找到剑。

    是那种很体面的人。这类人要么注重自己的面貌,要么一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或母亲。不过聆鹓无法判断他的身份。虽然像个白面书生,但书生是不会做这么专业的武器准备的;说是习武之人,他的身板不算太柔弱,但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说是经商的人……那就更没谱了。他的行囊小到忽略不计,就摆在膝上,整个人一看也不是有钱人的样子。不如说,是那种平时不怎么能看见,看一眼立刻就忘的普通人。

    “真不好意思,这里太黑了,我不知道也没想到还有人。”

    “很正常,我习惯了。”年轻人笑了一下,“我刚到驿站的时候,喊了半天也没人注意到我。就算上了车,大伯也以为我没跟上来。”

    “呃哈哈……可能你声音有点小。”聆鹓觉得尴尬又好笑,她接着问,“你要去邻城?”

    “去更远的地方,但要穿过邻城。”

    “你也赶时间?”

    “是了。有些着急。”

    然后两个人就没什么话了。从这边赶马车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风雪交加就更不好说。车夫大伯的这匹老马倒是争气,一路上拉得挺稳,除了偶尔会因看不清路颠簸两下。时间过得太慢了,聆鹓感觉很困,但心里又装着事儿,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吊着。她偶尔偷偷瞥一眼那个年轻人,他倒是一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她决定和年轻人说说话,提提神:“那个……”

    年轻人看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

    “谢辙。”

    “谢辙……”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感觉是个听上去普通,又不算是烂大街的名字。按照正常的聊天步骤走下去,年轻人应该反过来问她的姓名才对,但是他没有反应。说完之后,就正过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继续板着个脸,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不说话。她感觉更尴尬了。

    聆鹓真的好想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名字。这我挑个话头不就没意义了吗?

    但她憋住了,大家闺秀的素养不允许她如此“无理取闹”,而且她也不是觉得谢辙就没礼貌了,只是感觉他有点冷淡,有点……呆。于是她深吸口气,决定自报家门。

    “我的名字……是叶聆鹓。”

    “喔。”

    没下文了。

    还不如不说。

    好在,叶聆鹓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太久。他好像还有点正常人的资质,扭头追问了句:

    “是纸鸢的鸢,还是鸳鸯的鸳?”

    “是凤凰的那个鹓。”

    “噢……”他若有所思,“这个字用做名字的,不多见。”

    “嗯。我和我一个远房的堂姐差几天生,她和我用了一个字。建议是算命先生给的。”为了避免更加僵硬的情况出现,聆鹓决定少说自己的事,转移话题,“你的字是哪个字?感觉不多见。您的父母,一定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吧。”

    “没有。我娘是农妇,我爹死了。”

    “……”

    聆鹓感觉喉头一哽,这次算是自己欠考虑,说错了话。她也不是有意揭人伤疤,但这个情况一般来说初次见面的人也想不到,她觉得也不能怪她。但的确,错在自己失言。

    “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关系。”谢辙平淡地说,“我也没见过我的父亲。是我娘一人把我拉扯大的。”

    “原来是这样。”聆鹓点点头,“那你的名字,是你母亲起的了?”

    “嗯。”

    他这么嗯一嗓子,感觉这段话题又要结束了。聆鹓暗想,他可能不喜欢聊天吧。其实她自己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不敢在车上睡着。天太冷了,这样容易感冒。在赶路的途中生病,可就得不偿失了。正当她思索还有没有什么能说的事儿时,谢辙又说话了:

    “她说我名字里有我父亲的痕迹。”

    “诶?”她歪着头,眼睛里露出亮晶晶的求知欲来,“这怎么说?”

    “她说我爹也是农户出身,后来为了贴补家用,就去当兵拿津贴。二十几年前,边界不太平,他为报国主动去了前线。不过他当时不知道我娘怀了我,是路上收到信才知道,但已经不能回来了。后来他的腿断了,不能打仗,就想领了钱回来陪母亲生产。但……因为没处理好,伤口感染,路上发了高烧。我娘生我那天下着雪,最终赶来的只有信使带的讣告。”

    “……”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阵,这才发现聆鹓眼睛直直的,随时会哭出来一样。他一愣,没想到一个女孩反应能这么大,一时间闭了嘴,不知该怎么办。

    “没事,你不高兴就不说了!我不是一定要听的……”聆鹓连忙摆手。

    “啊,也没什么……我娘其实不识字啊。识字的人呢,不肯给她念,她就猜出来了。第二天,她抱着刚出生的我出门,雪停了,但门前的地面上还有信使连夜赶车压下的车辙,她就给我起这个名字。大概,这是她一生里最有文化的一刻了。”

    说起这事时,谢辙还算轻松,聆鹓的心里沉得像塞了石头。她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下两个人的心情不是都更差了吗?她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但是你爹真厉害呀。忠君爱国,是很多普通人也做不到的事。”

    “嗯。反正……我娘是不让我当兵去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抓鬼驱魔。”

    “……”

    谢辙感觉叶聆鹓往更远处平移了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发现很多人对这行都有偏见。”

    “没有,没有的事。”聆鹓并不承认,“这行这业,应当受人尊敬才对……”

    谢辙漫不经心似的说:“讲是这么讲,但道理也很好想。如葬礼这般神圣肃穆的事,人们不论对法师还是抬棺人都是尊重的。但若不是什么道高望重者,你说你是给死人化妆的、给死人穿衣服的、给死人抬棺材的……”

    叶聆鹓又一次哽住了,但她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这个年轻人说来也算有想法,没有她之前觉得那么疏远了——虽然只是几句话的工夫。

    “那,你母亲就不怕你因为这行……”

    “这倒是罢了。我们母子曾受到一位高人的帮助……她对这些事并不忌讳,反而有些好感。因此,也就不妨碍我的选择了。我走这条路,也是那位高人指点的。他是……一位僧人。我和他说服了我娘,告诉她,打仗是为了黎民苍生;驱鬼辟邪做法事,也一样为了普通百姓。这样,我便既不用当兵,也能继承父亲的遗志。”

    聆鹓点点头:“这倒是挺好的。”

    他们又没什么话说了。不过,也不需要聆鹓搜肠刮肚地想话头,马车忽然就停下了。她心里念叨了一句,怎么这么快?车夫就忽然掀开挡风帘,对二人说:

    “丫头,走不了了。”

    “什么?”

    “这越往前雪越大。我只收你们一半钱,就得回去了。”

    “可你不能就这么——”

    车夫摆摆手,指了指道路的侧方。

    “到山脚下还有一半儿的路,在这边有个小驿站。我就不跟你们抢客房啦,也没那个闲钱。等隔天路好走了,你们再从这里借车马,或者拦一辆同路的就行啦。”

    “但……好、好吧,谢谢您了。”

    聆鹓先下了车,谢辙将包裹递给她接住,自己再下来。风雪确实更大了,大到眼前一片灰白,近在眼前的小驿站只有浅浅的轮廓。马车正准备调头离开,忽然有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走出来,立刻喊车夫停下,说自己要回城。这可把大伯高兴坏了。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座小得可怜的驿站前,面面厮觑。谢辙看叶聆鹓裹紧了雪篷,便催她快点进去。不然,她这呆呆的样子不知还要吃多少雪。wap.

    既然刚走了一个人,那少说还有一间房吧。

    他们如此想着,推门走进店内。谁知左脚刚踏进门,就听前台喊了一嗓子:

    “姑娘,客满了!还是请回吧。”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