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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回:风口浪尖

    大概是疯病的原因,她倒是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偏偏寒觞不敢随便将一个发病的孩子弄伤弄死,不知从何下手。他简直感觉自己按着的是一条巨大的鲶鱼,在凶狠地扭动挣扎,而因无从着手的缘故,也像鱼一般滑溜。有好几回,他差点被甩脱开来。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知如何才是个头。翻滚间,寒觞瞥见不远处的矮床上,垂落下床单的一角。他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

    谢辙和皎沫终于顺着沿途痕迹找来。他们一走近屋子,就看见寒觞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用力抹着脸上的灰土。一旁的孩子被床单五花大绑,捆着手脚,嘴里也塞了一团布料。

    谢辙的嘴张合了几下,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对着寒觞一拱手:

    “高明。”

    “你可别挤兑我了,费劲得很。”寒觞喘息未定,无奈地摆摆手,“这哪儿是个孩子,简直是头小疯牛。还好没有让她冲进那家门,你们进来也该看到了,这地上的血……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谢辙逼问的语气并不算友好。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而这答案正是他抗拒的。他更希望从寒觞口中听到另一种回答。但其实不论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白天的妇人。”寒觞终归是说出了口。

    二人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一声轻叹。不等他们再问出别的问题,寒觞率先开口:

    “那家人呢,怎么样了?屋子被烧得厉害吗?”

    “火很快就熄灭了,房屋还未坍塌,只是也不好接着住人。”皎沫回答道,“我们将那户人家带走了,护着他们找了片安全的空地。至于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能看他们自己作何打算。”

    说话的工夫,谢辙走到了地上的孩子身边,蹲下身细细观察。女孩仍圆瞪着眼,稚嫩的脸上一副凶相,视线不住在谢辙的脖颈、胸膛致命处游走。谢辙怡然不惧,伸手一探女孩的鼻息,热烘烘的;再探脉搏,激烈有力,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剧烈活动后一般。在这过程中,他的手不可避免地接近了女孩嘴边,可她除了凶狠得呆板的视线外,并未有任何其他举动。

    “你看,这完全是个活人。刚才打斗时,也并未有任何咬人的举动。”寒觞在他身旁并排蹲下,愁眉不展地说。

    谢辙点点头,他同样被深深的疑惑所困扰。

    “肯定不是活尸。但这又会是什么?虽然我有所耳闻,某些狂症会使人无故袭击他人,可多少会同时导致四肢不协调,一看便是身有疾病的模样。但这孩子行动无碍,只像是被什么迷了心智,打心眼里只想伤人,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人撕碎。我从不知道有这样奇怪的疯病。”

    皎沫也凑了过来,三人都尝试着轻声安抚女孩,询问她的名姓、年龄等简单的问题。可惜,女孩毫无反应,如同听不懂人话的小兽一般,回应的只有那凶恶的眼神。最后,寒觞只得恹恹道:

    “也许,就像老谢你说的,小孩儿别是被不干净的东西迷住了。这种中邪的事,你能处理得了吧?”

    “……说的倒是很简单。我只能试试,却不敢肯定,毕竟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作祟。”谢辙疲惫地摇着头,“无论如何,现在仍是夜深天阴,我们谁都精神不济。驱邪的事,只等我们稍事休息,待太阳出来后,才好作法处理。”

    屋里唯一一张床榻又破又窄,他们索性将女孩安置在上面,自己避开血迹,打算在还算干净的地面上休息。屋内狭窄,不远就是灶台,厨具都带些缺口,水缸也破了小半圈。皎沫像是想起什么,走到装粮食的箩筐边,揭开看了一眼。

    里面只有一小把糙米。抬起头,能看到灶上锅中冷却的稀粥;低下头,在筐后的阴影里,躺着白天被妇人死死抱在怀里的米袋。

    “……”

    寒觞和谢辙被动静吸引,望过去时,也看到了她眼见的景象。三人一言不发,静静收拾好铺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寒觞的眼前,久久晃动着妇人凄苦的面容。另二人虽不曾看到血泊中的惨象,心头却萦绕着同一个问题:

    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并非乱世,却是如此乱象……

    地面硬得硌人,血腥与潮湿的淡淡腐臭挥之不去,他们虽闭着眼,身心俱疲,却闹不明白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鸡鸣过几遍,屋外天色逐渐发白,就在这惨白的光线里,纷乱的脚步声由四面八方而来,渐渐接近了这座孤苦伶仃的院落。

    这样乱七八糟的动静,不久就把三人惊醒了。他们面色凝重,担忧是有更多人发起了疯,包围了他们所在的小院。谢辙看了看左右戒备的同伴们,打头推开了屋门,朝院子外头看去。院外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普通的镇民,不见发疯的模样,只是个个手里都抄着家伙。镰刀、锄头、斧子、耙子、镐子,一看就是农具,甚至有人手里紧攥的,只是很难作为武器使用的铲子。可想而知,相较于真正的武力胁迫,这些手持“兵器”的人,摆出的阵仗不过是在给自己仗胆,好与他们进行一些……不那么和平的对话。

    这让他们既不能等闲待之,又难以摆出应对真正敌人的架势来。三个人互相看了看,谢辙沉着脸,往院门口走了一步,极力不去在意镇民们因他这一动作,而瑟缩一瞬的模样。

    “你们这都是干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站得最靠前的一个中年人咽了咽唾沫,也学着谢辙往前一站,昂起头来。

    “我们,你、你们……”一开始,他还有些吞吐,紧接着迅速提高了声音,“交出凶手!外来人,把凶手交给我们,让我们处置!”

    这第一个出头鸟似乎使旁人也有了勇气,立刻,人群后方、中央,也有声音传来:

    “我就知道那老娘们儿,成天鬼鬼祟祟,不安好心!竟敢窝藏小杀人犯,就该给她活活打死!”

    “她肯定是第一个给砍死了吧,我呸,活该!要我说,也别葬在镇子旁边,扔去给野兽啃了才算赎罪!”

    “小兔崽子死了没有?交出来,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把皮扒了,看看里面是什么妖怪!”

    “对,把皮扒了!打死也好,烧死也罢,她必须付出代价!”

    这些声音起初零散,很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中气十足。每个人仿佛都忽然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出口,有了执行正义的渠道,因此充满了洋洋得意的勇气。身后屋内的孩子也惊醒了,神志不清地呜呜叫唤着,三人疾步上前,挡住了院门,提高嗓门,试图与他们争辩:

    “你们家里身边就没出过有疯病的人吗?这还是个孩子,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她不会再伤人……”

    “狗屁!”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喊声,“中邪的怪物,怎么可能轻易制住!要我说,你们也很可疑,是不是已经染上了邪祟?我们这儿又没什么和尚道士,谁信你们的满口鬼话!”

    谢辙被他们吵吵得太阳穴阵痛,他感觉自己额边的青筋直跳。他很少有生气的时候,毕竟在人群中,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更别提话语权,因而生气也没什么作用。但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怒火中烧。愚蠢的人他见过很多,但一窝子蠢人聚在一起,张口闭口都是些没文化的蠢话,除了暴露他们的眼界和智力外没有任何作用。这种情况,已足以构成他濒临暴怒的理由。

    “我就是阴阳师!!”

    他骤然震声,惊得身旁两人一哆嗦。那些愚昧的村民短暂地安静下来,果真一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主。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连我还尚未确认,你们怎么一个个倒敢说是中邪,是邪祟!有理由吗?有原因吗?有证据吗?还有,我且问你们,以前所谓中邪的那些人呢?都被你们活活打死了吗?!”

    有那么一刻,他的质问似乎起了效果。人们鸦雀无声,面面厮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很快,他们便像是因此更加恼怒,最前头的人们指指点点,指头都快戳上了谢辙脑门。

    “你是哪来的小杂毛,唆使咱们对父老乡亲下手?”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一个外头来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管俺们镇里的事!”

    “这不是邪祟,还有什么是邪祟,非要等祸害人吗?我看你们外边的人就是不安好心,要害死我们!”

    谢辙几乎要给他们气晕过去,另外两人的心情也不比他更好受。他们本来就不是擅于,或不屑于与人争辩的人,被七嘴八舌一通吵,头都大了,根本难以应付,只能坚持堵在门口,不许镇民们进去。以这样群情激愤的架势,一旦给他们机会,里面的孩子恐怕就没有活路了。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陌生而清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

    “诸位,乡亲父老,几位少侠,都且冷静片刻。”

    这声音并不振聋发聩,却沉静平稳地插入了一片嘈杂里,就像是直直钻进了人们内心一般。仿佛开了锅的粥忽然遇上清冷的山泉,沸腾的人群平息下来,纷纷扭头寻找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修道之人,之所以一眼就能如此确信,是因对方身着一袭道袍,身份昭然若揭。他眉眼清隽,举手投足自有道法自然的出尘风度,如一棵劲松,或一轮朗月。除此之外,道人的外表并无太多奇异之处,唯有一头混杂的青丝雪发,令人乍一看便感到惊异不俗。

    即使是被蒙蔽了头脑的愚民们,也因这言语里别样的力量变得安静。这阵沉默持续得比先前更久。就连干站在院里的三人都有些惊异,不知为何在这等穷山恶水,还会有这般仙风道骨之人造访。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重新鼓起劲来,抻着脖子喊:

    “你这道士,打哪儿冒出来的?也是别处来的吧,咱镇上的事,怎么就轮到你们外乡人指手画脚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还朝四周看着,像是希冀大家被煽动起来,一呼百应似的。不过其他人多少有些被说动了,都探着头观望,没多说什么。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