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诗人的葬礼(4K二合一)
吊唁活动开始,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负责人,衣着朴素庄重的米尔主教上台致辞。 他对于自己能作为东道主,主持吊唁活动一事表示荣幸,对七位“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考察团成员的来临表示欢迎。 在简短的致辞中,他尤其强调了,今日活动形式是巴萨尼乐见之事,这位伟大诗人希望能在艺术灵感的碰撞和抚慰中,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 这并不是一场类似寻常世人般,充满单调的哀恸气息的葬礼。 吊唁活动的第二项议程,是展示今日为“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酝酿所用的创作主题。 米尔主教庄重而苍老的嗓在教堂回响:“创作主题的最初范围由讨论组划定,但在最终选择之上,讨论组委托巴萨尼从11条主题中选出...一位‘波埃修斯艺术家’逝去,新的提名诞生,以前者念想的道路为始,这是后人对艺术和文明的传承...” ...看来瓦修斯没说错,还真是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创作主题了?范宁心中暗道。 特巡厅这真还是孜孜不倦地寻找能解读音列残卷,或是更音列残卷有更强烈灵感共鸣的艺术家啊。 参加特巡厅联梦会议后,范宁也知晓了一部分波格莱里奇对待“波埃修斯艺术家”或具备高层次“格”的人的态度。 以其素材进行创作一事,倒不算暴露神秘侧的秘密,反倒是自己若想进入世界顶级艺术圈的视野,或探寻到关于丰收艺术节的事情,这条路必须要走——自穿越之初起收到的关于“再现古典音乐”的指引,也符合目前的方向。 下面坐的熟人也有好几位,利于风评,不是么? 坐在参礼席后排的范宁不由得在想,巴萨尼选的是第几号残卷。 以自己现在的灵感和即兴能力,就算是随机指定一系列四部和声进行,也能即兴出言之有物的东西,但以音列残卷为题...再怎么即兴自然是不如它们背后指向的原作。 不会等下自己上去,又提前弹一遍《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钢琴缩编谱吧? 倒不是不可以...全曲还没有听众听过,管弦乐作品自己上去用钢琴也能弹,但必然伴随着声部的化整为零,尤其是仓促的瞬间调整比不上精心设计的改编版,无论是精妙的复调织体,还是作曲家的配器巧思都难以体现,效果都会打折扣。 范宁最希望的,还是巴萨尼生前所钟意的素材是一首钢琴曲。 “那人会踌躇,战栗,受到惊吓,向后退缩,最终昏厥。”调研主持者米尔主教退后几步,站到圣礼台的边缘,“但圣者塞巴斯蒂安会支撑他,他和六十三名大主教一起支撑他...他们所有沐光明者都会支撑他并齐声对他低颂...” 米尔主教朝灵柩鲜花丛的后方抬手,那里是唱诗班站立用的长阶,再往后是用以分割不同高度廊道的刻有连环浮雕的石墙。 在低沉却带着奇异节奏的密传颂念声中,范宁感到“烛”的灵感如潮水涌来,从教堂穹顶投射而下的光线起了变化,明暗穿插交织的方式开始被打散重组。 “...所以不该生疑,不该畏惧,那人本是受宠爱者,受圣洗者,那人本就秘密在身...他当进入,去观看居于其华美辉光之下的君王...他未被摧毁,也未被焚烧。” 石墙联排浮雕上,大量的明亮纹路暗了下去,而原本处于阴影中的细节开始可见,数次变幻后,原本精致繁复的图案变成了一整排简洁的符号。 低音谱号,五条横线,音符从第四间小字组的G音伊始,先是升F、E、D的下行级进,再是B、C、D的上行级进,最后下落到低八度的大字组G音。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两次更接近辉光。”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这八个音符后,米尔主教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出追忆之色,“此条音列即为巴萨尼弥留之际所认为的,十一道主题中最接近神性的一道,诗人在此种情境下诞生的超验启示,无疑是最接近真理的启示。” 音列残卷第3号,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作品编号BWV.988)主题的前八个小节低音?范宁心中暗自思忖。若要说最接近“神性”,巴赫的作品还真是残卷里面最接近的,巴萨尼的感受这么准确? 当主题公布后,坐在第二排麦克亚当侯爵后面的罗伊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穿过十多排吊唁者,与范宁短暂交织,并微笑着眨了眨眼睛,仿佛在问自己有没有好的思路。 少女动人心魄的回头一瞥,让周围不少吊唁者朝自己看了过来,范宁回应以无奈的神色,随即低头闭上眼睛。 巴萨尼选了首钢琴曲的素材是好事,但范宁本来最希望的,是他能选上那两首贝多芬奏鸣曲——理由很多:篇幅适中、自己前世舞台经验丰富、杰出的戏剧表现力、穿越后也独自练习过… 《哥德堡变奏曲》…如果能弹好,是绝对能够爆杀全场的存在,但问题也出在“如果能弹好”上…这曲子实在实在太难了,而且自己荒废了有段时间。 它是巴赫晚期的一部键盘作品,曾有一大段不受重视的时间,但几百年后,它被后人视为是巴赫最重要的键盘作品之一,而且公认是音乐史上规模最庞大、结构最恢宏、地位最崇高最伟大的变奏曲。 它由首尾各一段优美的咏叹调主题,外加中间三十个出神入化的变奏组成,巨大的篇幅内几乎囊括了所有艰深的复调演奏技巧。 范宁练完过它,但前世有欣赏者在场时,他从未完整演奏过——从心理压力的角度来说,他宁愿连弹十几首肖邦或李斯特的练习曲。 在一些私底下的音乐聚会场合中,范宁兴之所至,也只会挑几个自己喜欢的变奏来弹给朋友们听。 这可不比那些炫技作品,遇到什么瑕疵时,手指顺快点、或踩踩踏板、或砸得再响一点也能糊弄过去。 演奏巴赫的音乐,只要弹错了一两个音,甚至只是某个长音符的保持时长有出入,或某个同音换指的指法串了,声部对位关系的肌肉记忆就会完全崩坏,然后脑子也跟着坏掉。 更恐怖的是,弹李斯特有点失误,懂点钢琴的人都未必听得出,但弹巴赫有失误?…对不起弹巴赫没有失误一说,要么平稳结束要么大型车祸,出了问题外行都听得出来。 前世范宁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在舞台上弹某首平均律时,错了一个音后直接断在原地,不得已重头来过,谁知因为心理暗示又断在了同样的地方,台下听众都惊呆了…造成的心理阴影范宁用了一年都没能治好。 像如此鸿篇巨制的复调作品,要想在舞台上保持全盛演奏的状态,对钢琴演奏者的脑力、体力和心理素质都是危险的挑战,甚至还需要点运气。 来都来了,范宁双手放于膝上,手指轻轻弹动,开始回忆《哥德堡变奏曲》的声响效果。 实在不行弹一部分变奏也行。 可回忆的过程中范宁逐渐发现了神奇之处。 虽然自己总觉得不久后某小节的肌肉记忆会断掉,但当指尖动作真正进行到那里时,自己总能顺其自然地接着继续。 灵性中“无终赋格”的启示就像一盏探灯,不断地照亮记忆中缺失的死角,让所有黯淡的复调织体重新在脑海中呈现。 心中稍稍有底的范宁,终于闲下心环顾了周围几眼,他也挺好奇在场的这些音乐名家,会将这八个音符演绎出如何不同的效果。 和范宁神情动作类似,在场很多音乐家也露出了构思的神情,其中不乏开始活动手指或暗自轻轻吟唱的人。 创作主题的展示结束后,吊唁活动进入第三项议程,由教会的记叙人叙述诗人巴萨尼的生平,再由在场的一些代表们诵读祭文。 第三项议程的时间,侧面也起到了利于展示者构思的作用。 虽然大家都是灵感充盈、功底深厚的音乐家,但给点时间比直接上去即兴演奏出来的东西肯定要更好,大家有更多的余地,去规划自己接下来音乐的大结构,保证逻辑性和思想性。 不过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此刻都沉浸在记叙人的讲述,以及后续的几篇祭文中。 这个世界的人无比看重死亡,自己的或别人的。 人们对于葬礼上死者生平的讲述,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倾听尊重,即使是一位流浪汉的葬礼。生命短暂,但多花点时间了解每个逝者一生的过往又何妨,等到自己躺入灵柩和花丛时,又何尝不希望更多的人能铭记自己,或仅是一瞬追忆。 不同吊唁者的叙述视角互相结合,至此关于巴萨尼生前的一些浮光掠影,也逐渐在范宁脑海里清晰起来了,他也知道了更多不曾获悉的陈年往事。 这位伟大的神秘主义者、诗人、大提琴家生于新历825年,比老管风琴师维埃恩更早一年,如此去比较,是因为他们相识。 ——他们有过共事经历,在维埃恩担任皇家音乐学院专职管风琴师的最后几年,巴萨尼为探索诗歌创作与声乐演绎的联系,做过一段时间的学院唱诗班合唱指挥。当维埃恩辞职定居乌夫兰塞尔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了,直到维埃恩去世。 但巴萨尼的两位学生维亚德林和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在致辞中都提到了巴萨尼与维埃恩的艺术探讨书信。 所以范宁不难知道,为什么维亚德林和安东老师是故交了,因为一个是诗人巴萨尼的学生,一个是管风琴师维埃恩的学生,当初两位前辈肯定都作过一些引荐。 巴萨尼最初并非有知者,但他是位天才诗人,在16岁时就公然宣称“诗歌是对语言的反叛”,这句话贯穿他的一生,直到今日成为墓志铭。 他早年的作品风格带着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善于营造梦幻迷离的氛围,但中年逐渐受到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影响,在40岁晋升有知者后,只用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便突破了邃晓者境界,晋升之时他41岁的生日还未到。 这让范宁感到十分震惊,似乎违背了他曾经对神秘侧晋升规律的认知。 而且他逐渐明白,为什么讨论组这一次会如此隆重地吊唁巴萨尼了。 在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波埃修斯艺术家”牵涉到的神秘侧利益更加直接之时,今天的活动的确是讨论组为协调特巡厅与提欧莱恩另三家势力间矛盾,而作出的尝试性改变。如果现在不给矛盾降降温,等以后密钥回收范围进一步扩大,西大陆南大陆的势力也牵涉进来,情况只会越来越难以处理。 ——巴萨尼无疑是一位合适的,可以缓和各方矛盾的人。 他出身在圣塔兰堡一个传统的小贵族家庭,祖辈都信仰“不坠之火”,由于几代家族成员的经营头脑,恰好又赶上了帝国的工业化潮流,完成了财富的积累和细分阶层的转变,自己又在艺术界和文学界拥有广泛名望,教导了一批后辈。 所以首先,他信教。 其次,他拥有传统意义上的高贵血统,爵位大小不是问题。 再次,他家族后代是和当局利益一致的工业贵族阶层。 最后,他又是博洛尼亚学派与指引学派两位高层人员的老师。 当他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空出时,讨论组按近似比例关系新增了三个音乐家的提名名额,邀请各方势力组成考察团,共同选出具有潜力者… 尽管今天只是考察活动第一站,并不能马上确定结果,但这无疑还是传达出了一个“各官方组织仍处在有事好商量的关系阶段”的信号。 第三项议程的时间挺长,在其结束后,今天最关键的环节来到了。 坐于参礼席首排的四位邃晓者和三位音乐大师已被介绍,而现在,主持者米尔主教念出了一份到场著名艺术家的名单和对应头衔。 虽然没做更特意的说明,但在场的吊唁者要么是有知者,要么是与非凡组织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流圈子人士,大家都心领神会,这是马上要在提名考察中展开第一轮角逐的人。 共有十人,其中包含即将演出的“三巨头”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皇家音乐学院”、“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的3位音乐总监(首席指挥),还包含与几支交响乐团合作演奏协奏曲的7位独奏家。 他们背后的支持势力必然涵盖了在场的四大有知者组织。 其中不包括范宁,因为范宁无论在艺术界的地位,还是在广大民众的认知中,都处于“青年音乐家”范畴,而非“著名音乐家”。 麦克亚当侯爵为表达对范宁前面各事的感谢而承诺的提议,要等到最后。 念完角逐名单后,米尔主教淡淡一笑:“在各位著名艺术家展示之前,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七位考察团中的两位,来用这个主题作创作展示。” 参礼席众人眼前一亮。 前面这些大师们,会有人先作展示?在如此公众场合无疑是少见之事,这对于激发自己的灵感很有帮助。 “他们两位分别是——” “‘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伟大的钢琴家李·维亚德林。” “‘波埃修斯艺术家’、伟大的作曲大师、指挥大师柯林·尼曼。”胆小橙的旧日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