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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俗店的神崎小姐》(3)

    《风俗店的神崎小姐》(3)东北往事

    2022年9月8日

    周二早上通常是专业课,多数学生选择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将冗长乏味的数算公式、电路分析等无聊课程一股脑完成,这不失为明智之举。

    不出意外的这节社会学选修课没有想象中热闹。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来上课的自然不是兴趣使然,仅仅为了应付严格的学分制度,教授讲的什么对于他们无关紧要,窝在角落闭目养神。

    靠墙位居中间靠后的座位,我拿着上课前分发的讲义打了个哈欠。讲义上的内容我略微扫了一遍,大约是开学以来第一堂课,上面没有特别有用的信息。老生常谈的自我介绍和说明,寥寥几行再无其他。

    台上教授环顾教室,眼前惨烈的场景让他不由得哀叹一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师玉真理。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绍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学内容。话语时断时续缓慢行进,时间在懈怠的气氛中推进。

    “真不该选这课。”

    七月份余下两周不到,气温逐步升至高点,好在学校的空调冷气充足,激的我直起鸡皮疙瘩。打了个冷颤,鼻子流出粘稠的液体。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抽出一张揉成条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台上的师玉教授不知从何时开始,把话题转到了近代文学,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龙之介。接着从夏目漱石讲到宫泽贤治。我搞不懂其中的关联,硬要说他们或许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复强调。

    况且,我极少读昭和之前的作品。不可否认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绝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们或多或少的影响了如今的日本文坛。可于我这异邦人,隔着文化和年代的障壁,总感受不出它们究竟好在哪里。这其中既有我个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缘由。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个能沉下心来写作的人,让我安安静静地对着白纸坐上一天,比死还难受。以至于谈起文学一类的话题,天然抵触。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如何会选择来到一个理工大学?饶是如此,最终抵不过命运,莫名其妙被迫上了节文学鉴赏课。

    听了一会儿,晦涩的内容勾起我的睡意。或许他讲得不算无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来说,此时的睡眠比起他的话题来的重要。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头大睡的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并为自己之前武断的想法感到歉意。

    我伏在桌面,同它们一起闭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绿皮火车抵达终点。列车缓慢进站,随着蒸汽从车头喷出,停止震动。车门外,我望向铁轨右侧破败厂房墙壁,上面残留着“工序”、“质量”之类的红色标语。身后乘务员裹着墨绿色军大衣,扯开喉咙指挥众人。跟随人流,往站台出口移动。

    大厅中,广播里口音极重的播报员一遍遍重复着即将出发的班次列车。听着熟悉的乡音,推开最外侧玻璃门,扑面而来的细雪飘落嘴角,苦涩滋味从舌尖上达大脑。张口正准备痛饮氧气,冷冽的空气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终于有了身处东北的实感。

    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这片睽违已久的土地。

    靠着马路边栏杆,行李摆在脚边,等待朋友到来。

    自打初中毕业后,除了08年那场雪灾,得有7年没见过这样飘雪的景致。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台风屡见不鲜。整个少年时代的冬季都处于这样天寒地冻的氛围,因而我确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词。相对应,台风也成了我对夏天仅有的印象。

    “这里!”

    米黄色的出租车停在马路边,透过车窗,张洋招手示意。

    搬运行李花了些力气,我疲倦的坐上副驾。张洋见我系好安全带,放下手刹。边调整头顶的后视镜,边向我搭话。

    “咱俩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张洋叼着烟,单手扶住方向盘。枣红色坎肩马夹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他搓着手指,看起来局促不安。

    “少说也有七年。”

    摘下眼镜,用衣角擦去镜片上的雾气。

    “来一根?”张洋把玉溪递到我面前。

    “戒了。”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没再言语,将嘴里的烟放回烟盒。抬手转动钥匙,车身缓缓启动。

    “咋想起回东北了?”

    这其中缘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说没有理由如何大老远从乐清跑到阜新?我解释不了。惟有一点,乐清我呆不下去。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前往阜新的火车上。

    “刚好有时间。”

    “玩几天?”

    “看情况。”

    我不确定,可能后天就走,或是住上几个星期。

    “住的地方找好了吗?”

    “还没。”

    “要帮忙吗?”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七年的时间没有改变什么,街头巷尾一如当年我离开时的模样。

    “谢谢,不用了。”不想麻烦这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么些年阜新还是老样子。”

    “可不嘛,年轻人都往外跑,阜新早就没啥活力了。”张洋无奈的点起根烟,车窗摇下一条小缝。“这座城市已经死喽。”

    《风俗店的神崎小姐》(3)东北往事

    2022年9月8日

    周二早上通常是专业课,多数学生选择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将冗长乏味的数算公式、电路分析等无聊课程一股脑完成,这不失为明智之举。

    不出意外的这节社会学选修课没有想象中热闹。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来上课的自然不是兴趣使然,仅仅为了应付严格的学分制度,教授讲的什么对于他们无关紧要,窝在角落闭目养神。

    靠墙位居中间靠后的座位,我拿着上课前分发的讲义打了个哈欠。讲义上的内容我略微扫了一遍,大约是开学以来第一堂课,上面没有特别有用的信息。老生常谈的自我介绍和说明,寥寥几行再无其他。

    台上教授环顾教室,眼前惨烈的场景让他不由得哀叹一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师玉真理。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绍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学内容。话语时断时续缓慢行进,时间在懈怠的气氛中推进。

    “真不该选这课。”

    七月份余下两周不到,气温逐步升至高点,好在学校的空调冷气充足,激的我直起鸡皮疙瘩。打了个冷颤,鼻子流出粘稠的液体。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抽出一张揉成条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台上的师玉教授不知从何时开始,把话题转到了近代文学,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龙之介。接着从夏目漱石讲到宫泽贤治。我搞不懂其中的关联,硬要说他们或许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复强调。

    况且,我极少读昭和之前的作品。不可否认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绝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们或多或少的影响了如今的日本文坛。可于我这异邦人,隔着文化和年代的障壁,总感受不出它们究竟好在哪里。这其中既有我个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缘由。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个能沉下心来写作的人,让我安安静静地对着白纸坐上一天,比死还难受。以至于谈起文学一类的话题,天然抵触。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如何会选择来到一个理工大学?饶是如此,最终抵不过命运,莫名其妙被迫上了节文学鉴赏课。

    听了一会儿,晦涩的内容勾起我的睡意。或许他讲得不算无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来说,此时的睡眠比起他的话题来的重要。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头大睡的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并为自己之前武断的想法感到歉意。

    我伏在桌面,同它们一起闭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绿皮火车抵达终点。列车缓慢进站,随着蒸汽从车头喷出,停止震动。车门外,我望向铁轨右侧破败厂房墙壁,上面残留着“工序”、“质量”之类的红色标语。身后乘务员裹着墨绿色军大衣,扯开喉咙指挥众人。跟随人流,往站台出口移动。

    大厅中,广播里口音极重的播报员一遍遍重复着即将出发的班次列车。听着熟悉的乡音,推开最外侧玻璃门,扑面而来的细雪飘落嘴角,苦涩滋味从舌尖上达大脑。张口正准备痛饮氧气,冷冽的空气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终于有了身处东北的实感。

    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这片睽违已久的土地。

    靠着马路边栏杆,行李摆在脚边,等待朋友到来。

    自打初中毕业后,除了08年那场雪灾,得有7年没见过这样飘雪的景致。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台风屡见不鲜。整个少年时代的冬季都处于这样天寒地冻的氛围,因而我确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词。相对应,台风也成了我对夏天仅有的印象。

    “这里!”

    米黄色的出租车停在马路边,透过车窗,张洋招手示意。

    搬运行李花了些力气,我疲倦的坐上副驾。张洋见我系好安全带,放下手刹。边调整头顶的后视镜,边向我搭话。

    “咱俩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张洋叼着烟,单手扶住方向盘。枣红色坎肩马夹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他搓着手指,看起来局促不安。

    “少说也有七年。”

    摘下眼镜,用衣角擦去镜片上的雾气。

    “来一根?”张洋把玉溪递到我面前。

    “戒了。”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没再言语,将嘴里的烟放回烟盒。抬手转动钥匙,车身缓缓启动。

    “咋想起回东北了?”

    这其中缘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说没有理由如何大老远从乐清跑到阜新?我解释不了。惟有一点,乐清我呆不下去。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前往阜新的火车上。

    “刚好有时间。”

    “玩几天?”

    “看情况。”

    我不确定,可能后天就走,或是住上几个星期。

    “住的地方找好了吗?”

    “还没。”

    “要帮忙吗?”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七年的时间没有改变什么,街头巷尾一如当年我离开时的模样。

    “谢谢,不用了。”不想麻烦这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么些年阜新还是老样子。”

    “可不嘛,年轻人都往外跑,阜新早就没啥活力了。”张洋无奈的点起根烟,车窗摇下一条小缝。“这座城市已经死喽。”

    寒风夹杂雪花吹进车内,我收紧羽绒服。汽车安静地行驶在公路,看着眼前这具庞大的尸体,疾驰于上的我,感到悲哀。

    “不说这些,等会儿晚饭准备怎么解决?”

    “随便对付一口吧。”

    张洋随手将烟头扔出窗外,摇上车窗。

    “要不来家里吃吧。我下午也没活儿,都提前叫你嫂子买好菜了。”

    “会不会太麻烦。”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咱俩都多少年没聚了,不给我这个老同学一个机会?”

    “好,那尝尝咱嫂子手艺。”我说。

    解放大街上,张洋载着我一路离开市区,往更加荒凉萧瑟的方向前进,柏油路逐渐变为坎坷崎岖的黄土地。

    视线里向后飞掠的平房,破败不堪,外围原本茂盛的杂草,安静地枯死在墙根。道路两旁杨树稀疏排列,深棕色遒劲枝干光秃秃一片,冷硬骨架朝四面八方延展。树下那只年迈的黄狗,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又摇头晃脑地伏下身体。雪花在空中旋转,缓慢飘落。所有的事物表面,一层肃杀的白色在不断累积。

    车外愈发破败的街区唤醒脑海中陈旧记忆,那些色调苍白的画面和眼前的景象重叠。

    “这地方还没拆呢。”

    “说是今年拆,这都快到年关了,没个准信儿。说是和村头那家人拆迁款没谈拢。”张洋骂了一句,撇着嘴干巴巴地苦笑。

    “好事啊,给不少钱吧?”

    “阜新比不上南方,指着拆迁款发财不现实。”

    “好歹不用住在这穷乡僻壤。”

    “那也得等拆迁款下来再说。前阵子还说年底能万事儿,一拖再拖到了现在也没个准信儿。”他烦躁的吐出一口气。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嗑唠的,你好不吞易来一趟,我还净聊些糟心事儿。”

    “不会。”少顷,我问张洋。“对了,你怎么干起出租了。”

    “大学没考上呗。我寻思出租车也不看文凭。”他手指拨动空调出风口扇叶的方向。

    印象中,张洋成绩不差,是班上少数几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倘若往后日子按部就班,进入大学几乎水到渠成,怎么会堕落至此?想必七年间,他经历了许多事。

    人生就是如此,用绝大部分时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极少数人会在中途选择回头,更多的则是一去不复返。我知道自己已然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张洋恐怕同样如此。

    为此我离开了乐清,可他能去哪里?

    我隐约听到甩在车后,趴在树下的老迈黄狗低声吼叫,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吠。后视镜里,老黄狗追着车尾,边跑边叫。

    “这畜牲。到时候村儿里人都搬走,看你冲谁凶。”张洋笑骂道。

    “它是村里的?”

    “流浪狗。”他摇摇头。“好些年前别处跑来的,见人就叫。亏我平时给它扔点剩饭,真是白眼儿狼。”他不免感叹一句。

    “这黄狗老的不成样子,除了我们村,哪都去不了了。”

    老黄狗喘着粗气,伸长舌头,咧开嘴巴吐出白气,病怏怏地停止追逐。我与反光镜里的它对视,浑浊瞳孔里看不出一丝生气,全是迟暮之年的狼狈。

    “没错,它哪都去不了。”我确信地说。

    驶进村子5、6分钟后,我们在一处平房旁停下。

    “到了?”

    “嗯呐。”

    张洋解开安全带,穿上羽绒服与我一同下车。我拿好行李,艰难地拉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

    四面一览无余的小平房,比比皆是。经过红砖垒起院墙,炊烟升起,院内鸡鸣狗叫不绝于耳,有种喧闹的寂静。张洋推开其中当中一户人家的铁皮大门,锈蚀严重的门轴发出刺耳摩擦声。

    “燕儿。”他喊道。

    院内一块许久未经开垦的田地,坚硬而无生机,其上死去多时菠菜(或是白菜)挂满白霜,唯独角落几株葱苗顽强挺立在这片作物坟场,迎风摇曳。田地右侧是一眼老式压水井,底部水泥垒起的基座淌着浮冰,铁铸的青黑色按压手柄磨的锃光瓦亮,阀门延长出的水龙头不时涌出井水,滴落在下方带有红色印花大搪瓷盆中,荡出一圈涟漪。

    压水井右侧是一条延伸到大门的石子路,我们走在上面,一路向前。

    “回来了?”

    外屋门从内推开,一位女性裹着围裙走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吞。她很年轻但不漂亮,头发利落的梳成马尾,眼神里带着无法让人拒绝的善意。上身红色针织毛衣罩着颜色鲜艳的围裙,下身一条藏蓝色牛仔裤,裤腿处微微发白,双手往围裙擦拭几下。

    “嫂子好。”我摆出一个友好表情。

    “快进来,别冻坏了。”她让出位置,招手引我进屋。

    “走吧。”张洋在身后推我。

    进门,前厅入眼是张四方木桌,木桌后方摆着一箱啤酒,大敞四开随取随喝的架势。门口左手边是挂衣架,挂着件女式羽绒服。脚下是深灰色水泥地面,上方灯泡连着电线挂在房梁。一切看起来都很陈旧,且整洁有序。

    “还是东北土炕暖和。”我说。

    屋外冰天雪地,室内燥热的温度却有种身处热带的错觉。将行李随手置于角落,我脱下羽绒服挂

    在衣架。

    “可不咋的。”张洋说。

    他拉着我往里屋走。掀开门帘,灰白色土炕立刻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想起在阜新度过的童年时光。记忆深处那种粗砺干燥的触感,柴火燃烧殆尽的焦炭气味,我曾以为早已忘却,可仍历历在目。

    我真的没忘记吗?残余的记忆终究冲刷的只剩下似是而非的碎片,相同环境下引发的感怀,说到底不过是篡改后的虚假回忆,用以证明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仔细想想,记忆这种脆弱的东西是经不起长久存在的,或者说任何事物的厚度都不足以抗衡岁月的侵袭,即便对逝去之人的思念,也无可避免地行驶在遗忘的轨道。何况,这些不足为道的经历。

    不得不说,人是善于遗忘的生物。

    坐在炕沿,手指触摸炕席,我从过往的影像得到少许慰藉。

    “你们先聊,我去准备晚饭。”

    张洋点点头,等到女人的身影离开,他盘腿而坐。拉过炕桌,从怀里掏出烟,点燃。

    “嫂子人挺好的。”

    靠近炕尾的窗台上,玻璃上经年累月的尘埃,形成斑斑点点的黄褐色污迹;去年剪纸未来得及撕去,执着的黏贴在内侧。我视线穿过它们,便是低垂的夜幕和逐渐激烈的风雪。

    “是吧。”张洋眉目舒展,喜悦从他眼角至发梢,发散开来。“为了能遇到她,我上辈子得积多少德?”他扭开坎肩中间一排扣子,喘不过气似得拉开领口,畅然吐出肺里吸收完毕的尼古丁。

    一呼一吸间,张洋指间香烟灰烬恰好燃烧到摇摇欲坠的长度。我盯着它,默数断落时机。当数到第九秒时,重力的骚扰下,它不堪其烦,在张洋深棕色裤腿留下一块破碎的黑色残骸。

    张洋拍落裤子上的烟灰,咬着烟嘴,伸长手臂拿过窗前喝剩下类似可乐的碳酸饮料空罐。往里弹了弹烟灰,缓慢地开口,“不过这些年她在我身边,着实吃了不少苦。真要是哪天把我踹了,我不怪她。”

    “真够丧气的。让嫂子听到,准要气死。”张洋现在的模样我感到陌生,搁以前他不会这么说。

    “嘿嘿,这倒是。”张洋慢慢挪动身子,烟蒂扔进罐子。“你说我一个高没毕业的大老粗,哪一点能吸引她?”

    “不好说。”女人心,我一向琢磨不透。“换作我,指定看不上你。”我调侃地看着他。

    “这话没毛病。”张洋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要我看,你身上肯定有些不引人注意的优点。”我说。

    “你找到了?”

    “暂时没有。”

    “是绝对没有。”他武断的说。

    “这可真不像你。”记忆中的张洋无论何时都不会这般消极,我深信不疑。

    “人是会变的。”

    同样的话我听过不下百遍,电影里、小说里、漫画里,还有同学会上,想不到有一天会从张洋的嘴里说出来。我感到怪异,现实和回忆在擂台上打的头破血流,双方既没有KO成功,亦没有点数取胜。导致我分不清哪边是真正的他,浆糊一片。

    “你确实变了很多。”

    “倒是你没啥变化。”张洋往屁股下垫了个枕头。“跟小时候一个样,闷葫芦似的,隔路得很。”

    “是吗。”我认为张洋说的根本不是我,思索片刻实在找不出反驳的道理。“可能吧。”

    “雪真大。”半晌,张洋转头看向外面。

    印象中阜新冬天,初雪理应绵软如丝般纷披落下。细小冰晶在洁净的白云间盘踞,在高空回旋不止,跌落凡间,最终与泥土融为一体。接着,数日晴朗,太阳高照。于某个惨淡早晨或傍晚,俄而雪骤。

    如今天毫无征兆的暴雪,断然不会出现。

    “的确。”我说,“头雪下这么大可不多见。”

    狂风剐蹭裸露在外的窗台边框,玻璃不堪重负地哀鸣。漆黑一团的院内,借着室内灯光依稀看到那块枯竭的田地,大雪掩埋生机,黝黑的土地失去踪影。紧挨田地的压水井,盖着厚重的棉絮。积雪略高于的放置在井前的搪瓷盆,内里情形观瞧不清,惟有一丝恍惚的倒影,时隐时现。

    疾风一浪高过一浪,浓重夜色里狂乱的风雪抽打砖墙,成千上万朵鹅毛大小的雪花崩碎在水泥层。我分不清,屋外杂乱无章地喧嚣与炕洞内干柴断裂响动,两种声音究竟哪一种属于干柴,哪一种来自雪花。暴雪中央,我坐在滚烫的炕席上,汗水浸湿后背,燥热难耐。

    “天气预报这玩意儿没个准成的。”张洋翻看手机,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

    “意料之中。”就算大雪没有封堵路面,这样恶劣的天气出行不会太安全。

    “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来。”

    “方便吗?”绕了一大圈,转过头来还是得麻烦张洋。

    “和我也这么客气?”张洋说。

    “多谢。”我说。

    话到此处,我和张洋没了声息。好似房屋之中摆着一台人声过滤器,隐密处不知谁人按下开关,于是耳畔只余下一派兵荒马乱的白噪音。

    “说起来”我踌躇了一会儿开口,“张叔现在身体怎么样?”

    张洋耷拉着眼皮,像没听到,面无表情的调整坐姿。眼睛看看我,又

    看看炕桌上的易拉罐。遽然,开口道,“没了。”张洋用指甲挤压铝制罐身,在他的蹂躏下,易拉罐扭曲成扁平状,连带其中烟蒂一起。“去年年底走的。”

    周遭原本流动的情绪瞬间凝固,我无言以对。语言的锋利往往是人所不及想象,无心之语与有意而为客观上来讲同样恶劣。

    “对不起。”

    张洋摆摆手,脸上出奇的平静,黑色瞳孔里不含杂质的目光投向我。“我没那么敏感,事情过去有段时间了,该过去的要让他过去。”继续说,“老话讲的好嘛,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且不论这句话正确与否,拿来安慰生者有着异乎寻常的疗效。宛若灵丹妙药,只消说出何种悲痛亦能消融化解。我过去常常质疑,人真的会被一句话轻易安慰?可事实不如我意,过往经历告诉我没人一直沉湎于过去,日子会推着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没等回过味来生活已将痛苦推出情感边界,找寻不到。

    “说句不孝的话,人没了我反倒轻松许多。他走之前已经瘫痪在床,这些年在他身上结结实实花了不少钱,光照顾他老人家就费劲心力,加上每天要出去跑车,总归不是个事儿。”张洋眉宇不见伤感,想来应该是卧病多年早有心理准备。他继续说,“我不是冷血的人,可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俩人真的顾不过来。结婚5、6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敢要,生怕养活不了。”

    “人之常情。”我安慰道。问道,“我记得张叔身体不错,怎么会病成那样?”

    “要真是病倒就好了。”张洋愁吞满面的叹了口气,余下半句迟迟没有说出口。

    与此同时,外屋传来呼喊,我和张洋一愣。旋即,中断对话。

    “来啦。”张洋穿上鞋子,临走不忘跟我说了句“稍等。”,转身撩开门帘往外走。

    寂静再度回归。

    长久沉默中,耳膜听到空气中鼓噪的尖锐嘶鸣。来自心脏跳动泵流到身体各处的血液,飞快划过血管内壁的噪动,吵得我胸口发闷。屋内火热的温度,把腋下、后背、脚心,烘烤的汗津津一片。湿润的衣物贴在皮肤,浑身不自在。

    我盯着窗外风景,生出一个想法。

    跳下炕沿,跑到外屋。穿好挂在门口的羽绒服,用力推开屋门,与强风对抗良久,推出一条小缝,侧着身子抛弃身后温暖空间。陡然,彻骨寒风贴着骨缝往身体里钻,打了个哆嗦。习惯性往掌心呼出几口热气,方才抬头。入眼即是无垠黑暗,踱出一步,鞋底积雪吱吱呀呀。

    依照裤腿的触感,积雪至少到脚踝附近,降雪量出乎意料的多。

    步履蹒跚地走出院子,沿着一侧道路漫步。途中,我庆幸自己没脱离现代社会太远,道路两侧几盏旧路灯,使我不至于悲惨到迷失方向。而每盏灯之间相隔甚远,多数时候要等到走近十几米才能发现。这等问题倒成其次。毕竟,有比没有好。

    漫无目的地徜徉于风雪中,委实算不上浪漫。脸皮迎面和雪花相撞,除了感受到刺痛外,恐怕留不下什么美好记忆。两只耳朵失去知觉,从耳垂蔓延到耳根。我精疲力尽的停下脚步,立于一处路灯下弯腰喘息着扶住膝盖。回望身后,雪地深浅不一的足迹影影绰绰,自足下向雪夜延伸。头顶橘黄色光晕,眼前雪花纷纭落下,嘴里白气飘飘荡荡升空。站直身体,伸手握住路灯杆,两掌合握粗细的铁杆摇晃不止。深邃坚硬的冰冷沁入骨髓,收回冻得僵硬的手掌。看着通红的手心,我为这趟短暂出游给出一个极为精准的结论。

    “真撒比。”

    吸吸鼻子,双手插入袖子,决定原路返回。

    “你怎么在这?”

    转身之际,一个声音未来得及被呜咽的风搅碎,传入耳中。

    张洋裹着驼绿色大衣,头戴黑色耳包,站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

    “出来转转。”

    “这种天气?”

    “好过在屋子里热到中暑。”

    “哈哈。”张洋失声大笑。

    “你是来做什么的?”我觉得他不太可能跟我一样,世上愚蠢的人足够过多了。

    张洋掀开大衣,掏出红酒样式的玻璃瓶。

    “山西陈醋?”我读出瓶身上的汉字。

    “你嫂子今天包的饺子,反倒忘了买醋。使唤我去了趟杂货店。”

    “这天气竟还有店家开门,真够敬业。”我说。

    “说是杂货店,都是自家平房改的。平日里有人在家,就算营业。”

    “难怪。”

    “乡下大多这样。”

    “挺好,有烟火气。”

    “是吗。”他不置可否,掖好醋瓶。“走吧,别冻感冒了。还是说你要再逛一下?”

    “回去吧。”我差不多恢复力气。

    张洋双手相互插在肥大袖口内,走在前头。我踩着来时的脚印,双手插兜亦步亦趋。

    最^新^地^址:^

    YYDSTxT.

    横渡村庄的风,锋利一如既往。吹干我面庞每一分水汽,嘴唇干裂艰难呼吸,凝滞稠密的氧气从口腔到肺部冻得生疼。强忍不适,迈开脚步在雪中前行。我比起来时,状态更差。体表的寒冷促使一整天油米未进的胃发出沉闷黏腻的肠鸣,也许当下环境无论如何我听不见这声来自体内的异动,凭借肠道收缩蠕动我猜测着。滞后的钝痛一点一滴往大脑蒸腾,再由更加剧烈的苦寒掩埋。我按压肚子,愈发难受。

    莫约一刻钟,我们回到院内,推开房门,屋内的照明晃了下眼睛。

    “怎么了?”张洋拍拍我肩头,声音从左耳靠近。

    “没什么。”气息稍缓,我说,“估计是一天没吃饭,有点饿过头。”

    “一天没吃?”

    “没食欲。”

    “那刚好。”他说,“直接去里屋吧,饭菜都弄得了。”

    我点点头,挂好外套,回到那间燥热的房间。撩开帘子,炕席正中央已经支起张矮方桌,几个大小不等的白瓷碗冒着热气。

    “愣着干嘛,来帮忙。”女人手拿碗筷,浆洗得发白的袖口挽在小臂靠近手肘部位。手脚麻利,身姿矫健。每个动作自有缘由,每件物品自有归处,无不明确的将餐具摆在它应属之地。这自生活中透露出的优雅美感,令我叹服。不难想象她定然常年浸淫于此。

    “这就来。”张洋说。

    我想上前一起帮忙,他却把我打发到一旁。

    “你是客人,哪能让你来干。”

    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加之身体确有筋疲力尽的迹象,便听从他的建议。坐在方桌前,冲着眼前的菜肴发呆。让一个饥饿难耐的人面对饭菜而不得食,堪比酷刑。比作酷刑多少言过其实,我却无更加合适的场景去描绘它。

    好在没等多久,张洋端上最后一道菜回到屋内。

    “差不多了。”张洋盘腿坐上炕席,喊道“燕儿,别忙活了。先过来吃饭吧。”

    “诶,这就来。”声音像坚硬的弹珠,在房间里弹来弹去,骨碌碌滚到我和张洋的耳中。

    “你嫂子爱操心,客人来了还忙忙叨叨的。”他说,“咱们先吃吧。”

    “好。”我没客气,拿起筷子夹起锅包肉,往嘴里放。

    若说锅包肉的做法据我所知大致可分两类,传统派和新派。传统派调味基本只用糖醋盐,加上一点酱油调色。新派则更多是在原有基础上添加诸如蜂蜜、番茄酱之流,增加复合风味。两种口味孰高孰低我无从选择,对我来说眼下这道锅包肉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酸甜可口自不必说,肉片皮壳酥脆,配上葱丝辛辣口感,立时和记忆中的味道重合。

    “对了,差点忘了。”张洋拍手叫道。脚掌将蓝色运动鞋后跟踩瘪,趿拉着在角落大衣柜里翻找。片刻,拎出一瓶牛二置于桌面。“来一口?”他抬手作出举杯的动作。

    “我酒量不好。”我不是嗜酒如命之人,提不上酒量。

    “小酌一下嘛。”

    “也行。”我点点头,夹了块锅包肉扔进嘴里。

    张洋扭开瓶盖,往我和他的碗中倒了一小半。举起碗说,“走一个?”

    “嗯。”我端着碗同他相碰,抿一小口。舌尖传递上来的生涩气味贯通鼻腔,寒意转瞬剔出体外,暖意涌现。

    味道说不上是好坏,不过十来块钱的廉价白酒,诸如酱香浓郁、酒体醇厚之类无从谈起。况且我饮酒素来只为了喝而喝,即便拿来上好的茅台,亦分辨不出个中滋味,秉承这样穷极无聊的心态,酒与我而言无非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

    “如何?”张洋面色红润。

    “我尝不出来。”总之不会太好喝。

    “平时不常喝酒?”

    “算不上频繁。”我继续夹食锅包肉,碗中白酒弃之不顾。

    “你嫂子手艺不错吧。”张洋见我没有继续喝酒的举动,干脆自饮自酌。

    “不赖。”我说,“口味好过一些饭店。”

    “嗯,那就成。”张洋起身说,“我去看看你嫂子怎么还没回来。”

    “好。”

    说话同时,门帘拉开。

    “吃得惯吗?”女人进来瞧见正要起身的张洋,再看看我。

    “相当不错。嫂子好手艺。”我点点头,身子不自觉端正许多。

    “可别这么叫我,真显老。我都没到三十。”她伸手在围裙上擦干水分,笑着说。“我叫李燕,不嫌弃就叫我燕姐吧。”

    “好的,燕姐。”我说。

    此时节,大雪照旧咆哮着淹没这座地处边郊的村落,黛蓝色天空在怒涛般狂暴的飓风戕害下,愈发幽深莫测。旷日持久的呜咽声中,我躲藏在砖土制成的堡垒里。饭桌上,张洋一刻不停地讲述关于他父亲的故事。直到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名字——李明。遽然发现,我始终站在18岁那年夏天的葬礼上,听着漫山遍野的蝉鸣,背靠阳光,伫立不前。

    我想世上之人的际遇,俱是相互精密咬合的齿轮,天南地北的一端转动,经过悠久漫长的岁月必然传导至另一端。这个露水皆凝成冰碴儿的十月,我静静地注视着异动的始发源头,与张洋交谈着。

    燕姐坐到张洋身边,拦下张洋正准备倒酒的右手。

    “不是说戒了吗?”她说。

    “这不是家里来且了嘛,特殊情况多少喝点。再说喝这么些年了,哪能说戒就戒。”张洋缩着脖子。

    “反正你老有理由。”燕姐夺过酒瓶。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手中动作不曾停下。剩余半盘的锅包肉不好

    全部吃完,夹起临近的炸带鱼,剥下鱼肉仔细咀嚼,呷了口酒。

    “我记得你以前挺讨厌喝酒的不是吗?”我问张洋。

    “以前是讨厌。”张洋说,“现在却喜欢的不得了。”

    “这有什么说法?”

    “酒能缓解压力,没理由不喜欢。”

    “能缓解?”

    “效果顶好着呢。”他握住瓷碗仰头即饮,脸色肉眼可见的逐渐苍白,有趣至极。“没它,我怕是熬不过这些年。”

    “此话怎讲?”我一直以来的坏习惯——世事追根究底。

    “不好说。”张洋拎着黄瓜用掌心捋了捋,深入大酱碗里蒯了下,放入嘴里嚼的嘎吱作响。

    “那就是不想说。”我白嘴品尝黄瓜,除了蔬菜特有的甘甜缺些味道。旋即,沾满大酱又尝了口,自觉咸度适中,和黄瓜本身的口味相得益彰。

    张洋三俩口把黄瓜送入嘴中,腮帮子顿时鼓涨如拳。咀嚼完毕,他颇为强硬地拿回酒瓶,燕姐没有阻拦。毕竟回忆是件漫长乏味的工作,酒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剂,它总能置换出准确的片段。

    “不介意聊聊?”我说。

    “是想聊聊来着。”张洋喝酒的速度很快,接连几口那碗灼热的白酒一股脑地全装进肚子里。筷子头沾沾黄酱含在嘴里,“该从哪里说起?”他这样问自己。

    “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

    “你离开阜新去了南方后说起?”

    “最好不过。”那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的确该从那时聊起才对。

    “打你随父母搬离阜新后,我进了市里重点高中。要说以我当时的成绩,想来毕业考个一本是不难的吧?”

    “是不难的。”

    “将来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的,有时越认为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往往越吞易溜走。”张洋抽出根玉溪,狠吸一口。他说,“高一下学期,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习,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等我跑到办公室,班主任一脸无法启齿的表情。翻来覆去说了半天,我才听隐约理解。她说‘刚刚医院打来电话,你父亲出车祸了。’,这话不难理解,当时我却脑子空白,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活像是耳朵里被海水浸满,人声成了咕嘟咕嘟的气泡噪音,分毫入不了大脑里。那种情况下我被送回家中,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医院抢救室门口。事到如今,我还是弄不清当时的情况,只记得写着“抢救室”三个字的指示灯亮了一夜红光,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烟雾从张洋鼻孔窜出,嘴里吸入。

    “等到我彻底回过味儿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爹已从抢救室转到普通病房,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个缠满绷带半句话说不出来的木乃伊,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仪器上起伏的蓝线,是他活着的证明。死了般活着。”张洋眯起眼睛,边回忆边说,“这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整个高中期间我一边照顾我爹一边打着零工,最终在高三上学期选择退学。成年以后,我考了驾照,贷款买了辆车做起出租,干到今天。”

    “这样的日子,没有酒怎么过活?”

    张洋把烟蒂扔在水泥地面,用脚踩灭。燕姐撇撇嘴,没说什么。

    “的确。”我说。

    张洋沉默了一会儿,说。

    “坦率地讲,我爹瘫痪在床起,没再听过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我快不记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健壮的身体一天天干瘪下去,着实是件残忍的事情,任谁也无法平静。你知道吗?人越是死到临头,越想要活着。每次看到他那双渴求的眼睛,我总认为自己是个不孝的人。不仅是我没为他的死流过一滴眼泪,更因为我曾切实的思考过,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或者装作不小心煤炭中毒。这想法跟谁都没法说,我爹不可能知道,我却认定他察觉到我的心思。当父亲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女?”

    燕姐抿住嘴唇,扶着张洋手臂。张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拿着碗来回摇晃,端起放下几次。

    “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其他烧了个干净。不是一定要烧,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当然可以。我总觉得那些东西上或多或少残留莫可名状的东西,他生前历经折磨的灵魂也许还附在上面。我想为此前的生活做个了断,了断的不是关于他的记忆,是了断我这6年间的记忆。”

    张洋面无表情地如此解释,他真这么想吗?至亲之人的离世何至于冷酷至此。他必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倘若张洋果真那样,我绝无机会来到他家,不可能因为大雪困在此处。说到底,张洋恐怕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张叔的离世,尽管肉体与精神早已消失在此间世界。脑芯中某条神经仍旧停留在时间轴的反方向。灵魂割成两份,一方向前,一方留在原地。张洋便是如此,他的过去凝视着现在,并将永远持续。

    我约略理解张洋的感受,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是连我自己都吃惊的程度。

    “赔偿给了多少?”我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转换话题。

    “赔偿?”张洋往胃里装了几口牛二说,“对方穷光蛋一个,除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屁股债以外啥都没有,那破车最多值两万,卖不卖的出去还是两说。”

    “那判了几年?”

    “死刑。”他说,“醉

    驾,两死一重伤,轻判不了。”

    “两死?”

    “我爹之外,还有一家三口,夫妻当场死亡。”张洋说,“据说那对夫妻俩本来是准备带着儿子来阜新探亲,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屋内的时钟指针敲击我的意志,脑子里有个奇怪的想法。

    “是不是叫李明?”我说。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张洋讶然。

    “许是曾在报纸上读到过。”我只觉眼前的世界两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红线,原本不同时空的人事物串联成一个圆环。那个名字如同罗塞塔石碑,以他为圆心瞬时记忆连绵不绝地涌来。

    我惊觉死亡之深刻竟至这般田地。

    “是吗。”

    “嗯。”到头来我和张洋并无不同,我想。

    此后我们聊了其他,大多是我在南方的见闻或趣事,大家笑的前仰后合,不快烟消云散。席间,我与张洋相谈甚欢。惟有我知道,话语之间隔起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柔软地包裹住每个字眼,穿过耳蜗,悬浮在头顶。逝去灵魂的记忆,紧锣密鼓地围绕心口的空洞处构建出整块密不透风的围墙,我和他在苍白的对谈中等待围墙完工。

    饭局结尾,我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帮着燕姐将不省人事的张洋扶到炕上。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燕姐从厨房出来,我坐在外屋的椅子上。

    “哪里。”我寻着木桌纹理发呆。醉酒的人大多一样,张洋这种倒头就睡的类型无疑是最温和的,好过涕泪横流。我问她,“他经常这样吗?”

    “偶尔吧,毕竟白天还要出车。”

    “怕也是的。”

    “燕姐,今晚我住哪?”我说。

    “瞧我这记性,忘记跟你讲了。”她一拍脑门儿说,“你跟我来吧。”她领着我往门外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要说真是,这大雪天说来就来。提前也没准备,有点简陋别介意。”走过雪地进入到院子东侧一处偏房。

    阒黑一片里,极寒过后的死寂挥发出冷冽气味,层层叠叠地填满空间。我感到寒冷,黑暗与我对视。燕姐摸索着点亮灯泡,我得以看清周围的具体陈列。

    狭长房间尽头,深灰色土炕紧贴墙壁升起,空无一物。右侧靠里的位置上摆着一张实木书桌,表面年久失修黝黑暗沉,分不出是何种材料。桌面不置一物,上方玻璃窗被冻僵的雪花击打得震颤不止,回声桌面旋转扩散。除此之外,我找寻不出其他值得一说的物件。

    “真干净。”与其说是整洁倒不如说本就什么都没有。

    “好多的老物件都当柴烧了,剩下的便是眼前这些。”燕姐说,“他爹活着时就住在这,躺在那边的炕头。”她手指往里指,意有所指地笑道,“活着时盼着死,死了反倒念着活。人呐,都贱得很。”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好意思,眼下只能让你在这房里委屈一晚了。”她说。

    “无妨。”

    “我去烧点热水,被褥等下我拿来,你坐下等会儿。”

    “好。”

    插销触及门框的响动,转眼被外头雪夜吞入腹中。我坐在书桌前等候,聚精会神地仰望挂于高墙上的窗口,想象着张叔四肢健全时的模样。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脑海中张叔的影子不存分毫,活像是从未有过这人,一如家徒四壁的房间,痕迹消耗殆尽。想到此处,莫名所以的雾状物自身体里生出,晃晃悠悠地上升,围着脑袋转了一圈,旋即回到体内。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从体内出入自由的是什么,想破脑袋得不到答案。看不着闻不到听不见,不存于世的虚幻之物,我这样定义它无外乎是种根植于内心的主观感受。

    当下无聊时光里,我不甚明了地体认到了什么,雾气灰蒙蒙地缠绕住新建起的围墙,深入骨髓的冷意浸润下,从内到外都被冻得直发抖。

    “真冷。”

    我不止一次追本溯源,得到的无非是一块巨大无垠的黑色缺口,密契地矗立在大脑深处。我如同一根稻草飘然于上,前后左右浓墨般的雾气笼罩着天空。缺口中心我无所依靠的思考,纵然思考没有意义,可停止思考将会发生恶兆——无实体的恐惧。至于“恶兆”的后果无人知晓,包括自己。凭借这样似是而非的原因,我度过了漫长的大学生涯,那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至今怀念。确切地想,大学期间没有具体的事件值得一说,海平面之下静默的洋流缓慢回流,日复一日地枯燥重复。这使我自以为忘记了李明,我常常这样认为。人无外乎会认为记忆不像石板上的楔形文字那样长久,或早或晚终会归于空白。我期望空白来得早点,好让我尽快脱离泥潭。与我想象略略不同的是,记忆被吊诡地剪切消除,磁带一部分基带失去磁粉,无声的转动。我知道,缺口从未消失。

    荧澈的冷月已然升起,风雪渐息。我扶着椅背站直,炕肚内刚燃起的火焰驱散寒意。

    燕姐从外头拎着两个硕大的蛇皮口袋,我上前接过。

    “袋子里是被褥,需要我帮忙吗?”她说

    “自己来就好。”

    燕姐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多出的物品放置地面。

    “我把暖壶和洗漱用品放这了,用完搁屋里就行。”

    “添麻烦了。”

    虽说有诸多不可抗力因素,受落他人好意之余,心里难免不自在。

    “哪里的话,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你别嫌弃就好。”她摆摆手说道。

    “怎么会。”

    “那我先去照顾老张,我就在隔壁屋,有事叫我。”燕姐攥拳捶打腰肌,如临大敌的模样说。

    “好。”我说。

    燕姐在皎白的积雪上留下一连串足迹,我目送她回到隔壁。

    回屋后,我拉开两个口袋,除了少许潮湿,有股淡淡的甲醛味,这只有常年未经使用和崭新出厂的衣物才有的异味。想来这套被褥的上一位使用者距今已有不少日子,或者我即是第一位。当然,这种情况倒不是被服独有,书籍也好器具也好,相较之下尽管形态各异,多少会留下材质本身的味道。我时常固执地认为,这些气味代表了它们生命的延续,而在经年累月磨损下一点点荡然无存则代表它们彻底沦为无有生机的人工制品。这想法着实怪异的可以,区区工业品何来生命一说。归根结蒂,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我为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遗憾,手中麻利地铺好被褥。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短暂停歇的雪花又开始捶打玻璃,风声渗透粘土和石英砂混制成的砖块,缓慢地在天花板流连往返。我辗转反侧,睡意油滑的如鳝鱼一样,在我身体周围游走,迟迟不与我相见。

    睁开眼睛,四下漆黑无边,夜空中的光源在风雪遮蔽下透不出光亮。我感觉屋内聚集了世界上绝大部分黑色,以至于催生出某些异质的恐惧。暗忖世上果真有鬼魂幽灵之物的话,张叔这时就应该站在屋梁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我朝那里看去,如我想象中的恐怖景象没有出现,空无一物。

    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理所当然的想。人死的确不能复生,我蜷缩身子,闭上眼睛,面对岑寂的缺口,等待困意袭来。

    再次清醒时,大约是6、7点左右。我半欠身子,告别土炕。稍作调整,打开房门整个人靠在门槛上。天空泛着铁青色,雪止风息,一派清明的景致。

    张洋披着大衣,叼着烟坐在院子里。

    “昨个儿睡得咋样。”

    “还行。”

    “有烟吗?”我走到他身边问。

    “你不是戒了吗?”张洋扔出一包玉溪,我接过烟。

    “有火吗?”抽出一根,他用打火机帮忙点燃。吸了一口,我说,“总有憋不住的时候。”

    院子农田侧边垒砌有一圈田埂,我蹲坐在田埂上一口一口地吸食香烟。半晌,开口说。

    “我准备回乐清了。”

    张洋早有预料,神态平静。

    “票订了吗?”

    “没有”

    “买几点的票?”

    “最好是中午。”

    “这么急?”

    “呆不住了。”各方面来说,事实就是如此。具体的原因,我一时半会说不清,也无法解释。

    “吃过早饭我送你吧。”张洋掐灭烟头,没有多问。

    万分感谢,我吞吐烟雾说道。

    和张洋抽完烟回屋,燕姐恰巧为我们准备早饭。张洋与她说了原委,避免让她产生“因为招待不周导致我提前离开”这样荒唐的误会,我编了个莫须有的理由糊弄过去,索性没有生出其他事端。

    早饭极为清淡,粥和咸鸡蛋。我习惯早上一般不往胃里塞东西,今天是个例外,往常紧绷的喉咙如今也软化许多,畅快淋漓地吃完两大碗米粥,一扫困顿之感。

    临行前,我和燕姐道别。

    “今后记得常回阜新。”燕姐站铁皮大门外。

    “有机会一定。”这个机会到底是指什么时候,老实说自己都弄不清楚。大概是未来里都某一天吧,我想。

    上车前,余光里我看见路灯下那堆积雪里闪过一个黄色的影子,我回头看去,老黄狗趴在积雪里,双目紧闭,无半点生机。

    “走吧。”我关上车门说。

    十月下旬说得上是少有的淡季,售票口处没耽误太长时间,车票揣进口袋,叫了一声蹲在台阶上抽烟的张洋。

    “好了?”

    “嗯,十点的票。到济南要转一次车。”

    “那还得要一会儿。”张洋直视着车站广场中央耸立的银白色雕像。他说,“来一根?”

    我没拒绝,戒烟这事儿一旦破戒,剩下的只能是破罐破摔。

    “你一天几包烟?”我与张洋并排蹲在台阶上,时值寒冬腊月,我们俩冻的手脚直哆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多数情况下一包,两包的时候也有。”他说,“咋了?”

    “没事,随便问问。”

    张洋往地上弹落烟灰,倏然开口,“你是不是认识李明?”

    “为什么这么问?”往嘴里送烟的手停下,目不斜视。

    “直觉。”

    可能昨晚饭桌上我的话语启人疑窦,亦或是情绪过于外露。不管哪一种,张洋洞察到了连我自己都未能抵达的隐秘之处。

    “人没了?”张洋问。

    “这也是直觉?”

    “直觉。”张洋反复用直觉这样模糊的字眼作为回答,准确率让人

    咋舌。我无法真切地确认他的想法,付之阙如,讷讷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会读心术?”我揶揄道。

    “我哪会什么读心术。”他说,“感觉罢了。”张洋眼前白烟笼罩,我看不清他的脸,脑海中却显出一张枯索的脸。

    “也是。”

    九点半左右。列车月台轨道前那排厂房,标语还是来时的模样,陈旧破败的光景。张洋没有跟来,就此分别。临别之际我和他没有长篇累牍的告别,再见两个字当作此行的结束语最合适不过。

    “真特么冷。”

    我吸了吸鼻子,往第三节车厢走去。

    放好行李,置身软卧等待发车。为了打发即将到来的一天一宿的无聊时光,我在行李箱中翻找可供消磨的读物,唯有一本加缪著写的夏天集。书签插在一百三十九页,我完全不记得上次翻看是什么时候,或许长达一两年之久也未可知。往前翻阅,发现五六处黑色铅笔圈出的句子。大略的看了几页,竟生出困意,只得合上文集。

    车窗外景色飞速倒退,沿着铁路往南方移动。

    天寒地冻世界里,巨大的钢铁巨兽腹中。我躺二层卧铺,闭上双眼意识沉入海底,陷入昏睡前一刻我想到文集中的句子。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了,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并了然自己体内那以缺口形态呈现的夏天竟能和遥远时空的哲人产生些许微妙共感,尽管两者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属性。它始发自于一位二十岁的青年,清楚地记得青年的样貌和习惯,他有着悲惨的过往和同样悲惨的结局,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叫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