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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37节

    宋之问反问,“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祖宗留下这规矩,原是为全族兴旺发达,百代延绵,不然一人闯祸,不就害了大家么?”

    言下之意,武承嗣赶着立储的好日子死了,便是有罪。

    武延基面色灰败,只指着他发抖,“我,我阿耶,我阿耶并非自戕。”

    宋之问嘿嘿笑两声,又叫户部司郎中出列。

    武延基看了,犹如瞥见一线生机,马上叫道,“成二叔!是我!您往常与我阿耶吃酒,您不能由着这种东西,在我家耀武扬威!”

    那郎中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被他一嗓子喊得瞪大眼,支支吾吾装起糊涂。

    “嗣王节哀啊,先魏王可见不得您这个样子。”

    便撇下他,带着员外郎,扯张方桌搁在院里,各据一边坐了。

    宋之问知道查账最花时间,催快就要出错,兹事体大,断错不得。

    扬声叫侍女搬家伙,上茶,只管慢慢来,郎中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本衙门抄录出来的小账展在面前,几个账房管事的通被提溜上来,摊开几十本王府历年账簿,又有人捧来个楠木匣子,当场砸锁撬开,取出里头厚厚一摞契纸。

    武延基还在发懵,武崇训看他的目光已是同情怜悯至极。

    这下魏王府是连根拔起了,不止爵位府邸,十几年积攒的根基,全没了。

    武延秀也心疼,更恨阿耶不争气,死不挑好日子,坑儿子一世,可惜这儿没他说话的份儿,只能清清嗓子,唾沫吐在树底下。

    账房舔舔唇,指员外郎浏览账本,大声念出账上产业,有田庄,有铺子,有府邸,不止长安、神都,武家宗祠所在的并州,还有圣人幼时住过的利州。

    他念一样,郎中在契纸堆里翻找到对应的,便在小账上勾一样。

    原来国朝有个惯例,交易大庄大宅,乃至生意红火的店铺、矿产,举凡过万的买卖,一俟成交,双方便同往户部司备案,登记最新业主,以免日后纠纷。

    越是世家大族,勋贵高官,经手的产业越是硕大值钱,便越要及时登记,久而久之,业权之事但起纠纷,请衙门判案,便都以户部司登记为准。所以户部司中日常事务,除户口、土地、赋役、贡献等常例外,还有大半是为大族婚娶、和离、承嗣、分家等做鉴证。

    郎中积年操办,熟门熟路,一路勾勾画画下来,遇着账上文不对题的,便使个眼色,横刀比着账房的脖子,自有真话实话如水一般倒出来,倒不似往日在人家宅门里问话,一头是姬妾抱着婴孩哭闹上吊,一头是倒喘气儿的老太爷口齿不清,给人分一趟家,累死头牛。

    一笔笔点算下来,不消半个时辰,便把魏王家私查得一清二楚。

    员外暗道,外面老大个花头,说是要承嗣登基的人,手里竟就存下这么一点子产业,早知如此,谁还把赌注下在他身上?

    再看束手无策的武延基,另有一道心得,家资既重,回去需得练练儿孙的胆色,别像这窝囊嗣王,经官析产,无力招架。

    宋之问等他忙完,勾头在小账上看了看。

    暗叹府监果然调来个熟手,不止分门别类记录了田庄、铺子、宅邸、矿产、现银并珍玩古董的大数,还另提了折算价格,粗粗揽了个总数。

    这一番抄检落地,便可见魏王何等托大,从未考虑过争储失败,众叛亲离,乃至骤然暴毙的后果,未给儿孙留下丝毫退步余地,产业全在他一人名下,只寥寥几个铺子转赠了武延基,余下二子竟是袖底空空。

    宋之问皱眉翻看半晌,越看越是发愁。

    这些产业,大半与户部司记录无二,唯有并州、利州的田庄因刚刚买入,尚未登记,只有契纸并家中私账为证。破门的营生遭人怨恨,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挑头得罪了武家,往后如何开交?

    怪只怪他上回献计,指李显弹压生兵,引起圣人注意,被府监嫉恨防范,故意推他来此结仇。虽然嗣魏王无能,梁王么,摆明了站干岸,但眼前这位横眉竖目的高阳郡王,却已巴结上了新郡主,伸伸小手指头就把他料理了。

    尤其这趟,明面儿上不叫抄家,实则比抄家更狠。

    寻常显贵论罪抄家,指着女眷的嫁妆由头,总能饶出些许,偏这家人,待嫁女没有,娶进门的媳妇也没有,真全数搂走,叫他们下半辈子喝风么?

    想了想,转头问武崇训,“两府的祭田在一处么?”

    武崇训不解他用意。武家身为女皇宗族,七代先祖供奉在明堂,另有族谱悬挂在宗正寺,四时八节,全族进宫祭拜,动用的都是国库。

    即便女皇兴出些花样,例如将利州大庙川主寺翻盖为皇泽寺,金粉饰壁,昼夜燃灯,年年邀高僧大德讲经,靡费之巨大,动辄二、三万两银,费用几与疏浚运河相当,走国库说不过去,便是女皇掏体己,民间美其名曰脂粉钱。

    总之林林种种,不用两府操持,所以武家根本没置办过祭田。

    但既然宋之问误解,武崇训也有意含糊,义正词严道,“主簿说笑了,分家何须分祭田?大哥是长房长孙,自当管理祭田。”

    宋之问抖了抖手里的小账,望着他。

    “田庄铺子府邸,皆以名属分归,清清楚楚,独并州的祭田怎么算?虽录在先魏王名下,但那是武家族中各家共有,并非长房独有。”

    武延基听见他又要栽个新罪名过来,急急辩解道,“你别血口喷人!祭田自是族中各家共有!我阿耶从未独占。”

    第39章

    “哎——”

    武延秀恨铁不成钢, 向宋之问摇头,惹得众人尽来看他。

    他却又不肯明白话说,捡起被武崇训踢翻的银枪挽个枪花, 簇簇银光笼他在内,人影子都没了。

    “下官是存心替嗣王留体面啊。”

    宋之问搓了搓指尖上沾的黑墨,惋惜道。

    “圣人的意思, 诏书里说的清清楚楚,魏王骤然离世,她老人家伤心不已, 亦不忍嗣王等住在这儿,朝夕望见旧日情形,平白难过, 不如先迁出去, 这个地方就封起来,样样保持原状,也算是对魏王的敬奉。”

    着意提醒他。

    “样样保持原状,即先魏王名下产业,不论契纸、现银、古玩、动用器物, 连塘子里一条鱼,笼子里一只鸟,皆封存府内, 不可转名,不可带走。”

    武延基愕然,嘴巴张开就合不拢了。

    “不可……那我怎么办?”

    武崇训万万没料到圣人能来这一手,几如斩草除根, 握拳往前一挣。

    宋之问悠悠道,“祭田就不同了, 归到梁王名下,便有个周展余地。”

    “可这明明是我家买的田!”

    武延基直瞪武崇训,高声大喊,“老三,老三,你说句话!”

    冒嗓子一声嚎,惊得户部司郎中讪讪起座,向宋之问拱手道,“宋主簿,才出来时侍郎交代,今日衙门里有一桩急务,需得早些回去。”

    看看龇牙咧嘴的武延基,“武家产业巨万,一时分不明晰,不如改日?”

    这分明是不愿得罪武家,急于脱身了。

    宋之问竖起眉毛,嫌武延基耽搁他办差,头一甩,便有人上来塞了他满嘴破布,顿时犹如被提住了要害的鸡鸭,瞠目扳挣,嘎嘎咳嗽起来。

    宋之问把小账拍在桌上,“并州田庄两个,合上等水田三百顷,为祭田!”

    侧头叮嘱郎中,语带威胁。

    “原是府监特特借了您来,来都来了,不如顺水人情做到底,回衙门补上登记,往后翻查便利。”

    再指账房,“把这两张契纸翻出来,另拟新章,就转到高阳郡王名下。”

    ——这是公然强抢,眼里还有王法么?!

    武崇训心中大恸,画押的笔递到面前,下意识就想推开,目光扫见武延秀百无聊赖耍弄枪花的侧影,却愣了下,改成一拱手。

    “家下琐事,劳烦主簿、郎中操办,改日小王请客,大家米宅再聚。”

    他这么一说,郎中终于放心,俯身写写画画。

    “还是郡马眼明心亮啊,难怪能娶到郡主。”

    宋之问踱到他面前感慨半句,压低声道。

    “下官职位低微,只能做这么一点子主,但求糊弄过眼前,往后郡马要归还嗣王,或是借此敲打得他长进些,再说吧。”

    努嘴明示,“田产身家都是小事,大头——”

    武崇训悚然一惊。

    自来嗣王爵位高出郡王半格,乃是对去世亲王子弟的额外安抚,嗣王常逾制承袭亲王实封,更能继续居住亲王府,就算对嗣王另有安排,需离京赴任,也会保留亲王府邸,由宗正寺修缮维护,便于随时返京,这才是恩恤亲贵后人。

    瞟一眼失魂落魄的武延基,显是尚未明白旨意匪夷所思处,竟毫无反应。

    人笨起来无可救药,武崇训灰心摇头,可怜大伯骤然身死,丢下偌大家业,转瞬已然易手。

    宋之问哼了声,使唤舞姬,“来呀,伺候嗣王换件衣裳,收拾几样。”

    扯出武延基嘴里的碎布,狠命一拽,提溜起来推到两个舞姬手里。

    “嗣王府来不及建造,但总不能让嗣王餐风露宿嘛——”

    抑扬顿挫地念出旨意。

    “城外有座国公别苑,乃是名相杜如晦修来赏玩山水的,后来他儿子卷入太子承乾谋反案,几兄弟一道被贬出京,子孙在朝的不多,宅子就空下来了,圣人却知道很好,因向杜家人借了来……”

    武延基被人推攘得原地打转,迟迟抬起眼,终于听懂了宋之问的意思。

    不仅没收了阿耶留下的全部身家,还要赶他出门,还要指定居住在别人的房子里,随时能再撵一次。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掩饰脸上的震惊和痛苦,甚至从舞姬躲闪的目光里,辨认出她们都认定他不会反抗,甚至不会挣扎。

    ——他丢阿耶的脸了吧?

    武延基突兀地打了个寒颤,阿耶说他是天命所归,生来就是享福的,武家几代人烧的高香,全着落在他身上,可是一朝阿耶走了,他就是条任人摆弄的狗。

    他看着宋之问,嘴唇微颤,下意识想,换武三思死了,武崇训会怎么做?

    张峨眉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心痛,又害怕,帕子捂着嘴哀哀哭泣,先以为抄家是五叔落井下石,借机发一注闲财,可是连人都关起来……就绝非五叔用意,只能是女皇之命。

    流苏诧异的目光在两人间扫来扫去,万万没想到,她的痴心柔情居然是挂在这窝囊废身上的。

    “我四弟还没回来,阿耶走了,只有我来管教他,请主簿留几个人……”

    武延基难得思虑周全,低声补充道,“最好留辆车子,他骑马不太行。”

    宋之问有点不耐烦,忍耐着与他细细分说。

    “些些小事,控鹤府办惯了的,嗣王何必劳神?还是赶紧的罢,日头快落山了,这百余号人今晚都陪您住杜宅,待会儿城门封了,想出出不去,想回嘛回不来,反而麻烦。至于令弟,请嗣王明示,常在哪处玩耍,下官着人去请……”

    所以这一去,就是软禁了!

    武延基面色苍白,却顾不得害怕,只想摘出武延寿去。

    又怕他一个人留在神都不能立足,最好见面商量再做决定……种种为难,都卡在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吏手上,但凡他抬抬手,怎么没有周全的办法?

    可是武延基实在不会向人软语哀求,只能两眼灼灼地瞪着宋之问。

    那厢宋之问催促,“令弟到底在哪儿?倘若嗣王也说不明白,全城翻查搜捕起来,就更难看了!”

    “不不!不要搜捕!”

    简单两句威胁说得武延基一脸气馁,几欲落泪,“他还小……”

    想到武延寿刚及弱冠,上有嫡长子顶门立户,下有不成器的小弟承受阿耶怒火,连繁文缛节的场面都不用出,又没有主母约束,日子过的不要太爽快,身边尽是些纨绔子弟,溜须拍马之辈,簇拥的他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