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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贪欢 第46节

    两人都不说话,雨声又清晰起来,簌簌索索,无边无际,轻似梦,细如愁。

    侍女走进来,见这光景,不由压低了嗓子,道:“阁主,姑娘,面来了,趁热吃罢。”

    大块酱色的爆鱼卧在细面上,泛着金黄的油光,热腾腾,香喷喷,钟晚晴口中生津。温行云扶着她坐起身,侍女端着碗喂她,温行云坐在小杌子上自己吃。

    俗世的菜肴总有一股油烟浊气,温行云不喜欢,鱼肉多刺且有腥味,他也不喜欢,因此这腌渍后油炸的爆鱼简直在挑战他的极限。

    钟晚晴道:“温阁主,味道怎么样?”

    温行云笑道:“甚好,难怪你惦记。”

    钟晚晴喝了口面汤,眉头微蹙,道:“这面还是在店里吃有味道,在这里……”看着满屋子的奇珍异宝,低头敛声屏息的众侍女,道:“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温行云道:“那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店里吃。”

    第六十八章 欲渡星河更断肠

    入夜,雨还在下,灯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变成流动的光带。钟晚晴吃了药,背靠着绣花枕恹恹欲睡。

    温行云轻声道:“钟姑娘,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钟晚晴倏忽睁大眼,拉住他的衣袖,道:“你走了,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侍女们听见这话,也不好辩解,只能露出无辜委屈的表情。

    温行云拍了拍她的手背,莞尔道:“放心,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钟晚晴冷哼一声,抽出手,扭头向着床的另一侧,道:“谁知道呢,我如今法力尽失,又受了伤,连个丫鬟都打不过。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我岂非只能等着遭殃?”

    这番话未免显得疑心病太重,温行云倒是很理解,她这样的高手,骤然没了法力,就像处女没了衣裳,在哪里都会害怕。

    “那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两个侍女抱着熏香的被褥铺在榻上,心里都想着,这妖精为了留住阁主装可怜,忒不要脸。

    榻窄而短,温行云躺在上面,一双长腿只能曲着,有些局促。钟晚晴侧头看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很少做梦,做了大多醒来也不记得,今晚这个梦像折子戏,她却一折一折记得清楚,因为梦里的事曾经发生过,只不过发生在另一个她身上。

    第一折 梦始于卷帙浩繁的南烛殿,一排排书架鳞次栉比,上面密密地堆满了书,随便抽出一本,都是凡间修士梦寐以求的秘籍。

    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只绣墩上,捧着本双修秘籍,看得入迷。眼角被光刺了下,转眸看见一片鸦青色的衣摆,母亲亲手绣的金麒麟微微拂动,日光下灿烂生辉。

    她急忙收起秘籍,抬头叫了声父亲。

    她的父亲,玉宸帝君是个痴迷武道,威严冷漠的神仙,与自己的子女也不亲近。她对他敬畏有加,要说爱,着实没多少。

    他这样的男人,与爱似乎是不沾边的。

    行过礼,她便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你在看什么书?”他的话总像冰块从高处砸下来,令人心惊肉跳。

    “我……我在看……《紫陌朝天二十一式》。”这是她在兄长房中看见的剑法秘籍名字,她翻都不曾翻过。

    玉宸帝君微微挑眉,道:“你看到第几式了?”

    “第……第六式。”

    “第五式叫什么?”

    她答不上来,急得满头是汗。玉宸帝君一抬手,她袖中的双修秘籍便到了他手中。她涨红了脸,恨不能化阵风逃走。这时,一人疾步走进来,躬身行礼,也叫了声父亲,正是她的兄长辛长风。

    他衣衫洁白,好像天界最干净的一捧雪,三言两语便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她跟在他身后,走出南烛殿,挽住他的手臂,笑道:“阿兄,我看双修秘籍被父亲发现,几乎不曾羞死,幸亏你来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呢!”

    辛长风看着她,神情异常严肃,眼底又透着一丝疼惜,道:“小舞,今后切莫与父亲独处,尽量避开他!”

    “为何?”

    他没有解释,薄薄的眼睑垂下,盖住无尽的隐秘,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

    她点了点头,在她心里,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永远不会错。

    将她送回寝殿,辛长风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凡间玩么,过几日,我便带你去,勿要告诉任何人。”

    天界的神仙大多是从凡间飞升上来的,像他们兄妹这样在天界出生的神仙少之又少。她常听别的神仙说起凡间趣闻,向往已久。

    私自下凡有违天规,辛长风一向很守规矩。她央求过他好多次,要去凡间玩,他都不答应,忽然改了主意,让她难以置信,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

    他点头,眸色深沉,并无一丝光彩,似乎满怀心事。她欢欣雀跃,竟未留意他的异样。

    “阿兄,我们带上阿绣罢,自从母亲闭关,她便不大快活,整日闷闷的。”

    辛长风身子微微一颤,道:“她若愿意去,便带上她罢。”

    “阿绣最爱热闹,怎么会不愿意呢?”

    第二折 梦,天接云涛,星河寥落,他们乘着苒香舟,已在去凡间的路上。

    辛长风一言不发,倒也罢了,阿绣也沉默不语,她方才觉得不对劲,道:“你们怎么都不高兴?出什么事了?”

    阿绣望着她,满眼不忍之色,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就见辛长风霍然起身,仰头望着上方涌动的星河,姿态如临大敌。

    二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玉宸帝君负手而立,面染霜色,周身强盛的威压令他看起来屹如泰山,不可撼动。

    烁亮的剑光迎面刺来,辛舞雩从梦中惊醒。

    养魂灯还亮着,灼灼火苗驱走她眼中的阴霾,她长舒一口气,定下神,见阿绣坐在炉边看书,道:“你来多久了?”

    阿绣道:“奴三个时辰前来的,见小姐睡着,便没作声。小姐脸色不太好,是少主的伤又严重了么?”

    辛舞雩点点头,脸皮被冷汗一润,愈发苍白,近乎透明,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辛长风,对阿绣道:“我的法力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这几日晚晴帮不上忙,要多多辛苦你们了。”

    阿绣起身走到她身畔,拿出绢子替她搽汗,道:“这是什么话,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辛舞雩道:“不是生分,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绣默了默,低头揉搓着绢子,道:“其实这件事,起初是为了少主,后来更像是为了奴自己。小姐也知道桑重的为人,他太淡泊了,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有看他为了这件事辛苦,奴才觉得他心里有奴。小姐,你说奴是不是太矫情了?”

    她抬眸看向辛舞雩,心下有些不安。

    辛舞雩笑了,抚摸着她的脸,道:“美人不矫情,岂非浪费了好皮囊?”

    阿绣也笑了,眼珠子一转,道:“昨日在赌坊,奴听说菩真道人新造了一座园亭,广召宾客,二十一这日去游玩。奴想去看看,也许能打听到络丝娘的消息。”

    辛舞雩道:“让霍砂陪你去罢。”

    阿绣道:“月使和温行云在一处么?”

    辛舞雩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似乎不以为意。

    阿绣担忧道:“月使这个样子,倘若温行云居心不良,只怕会连累小姐,还是让她回来罢。”

    辛舞雩道:“温行云居心不良,仅是你的猜测,因此强迫她回来,只会适得其反。”

    阿绣撇了撇嘴,挥着绢子,道:“又不是没见过男人,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的,把她魂儿都勾走了。依奴看,还不如教主呢,知根知底的,就是傻了点。”

    辛舞雩抿着嘴,但笑不语。

    温行云睡得浅,依稀听见钟晚晴梦中呓语,便醒来了。

    阿兄,阿兄……声声呼唤,悲切如子规啼血。温行云走到床边,听她呼吸急促,一摸额头,满手的汗,心知是被梦魇住了,轻轻摇晃她,一边叫她的名字。

    钟晚晴睁开眼,像溺水之人被拉上岸,浑身湿透,望着黑暗中他的轮廓,喘匀气,道:“温阁主,深更半夜,你不安生睡觉,抓着我,意欲何为?”

    温行云默然片刻,松开她瘦削荏弱的肩头,道:“我若想做什么,何必等到半夜?”

    钟晚晴道:“你们有钱人的龌龊心思,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知道?”

    温行云道:“上回你明明说你是个有夫之妇。”

    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我说过么?”

    温行云道:“谎话说的太多,难免记不清。”

    钟晚晴竟无言以对,温行云倒了杯茶递给她,笑道:“你流了许多汗,吃口茶罢。”

    第六十九章 游莳园花落谁家

    钟晚晴正觉得口渴,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钟姑娘,你在梦里一直呼唤令兄,你们兄妹感情一定很好罢。”

    钟晚晴嗯了一声,星眸忽闪,道:“我们不像阁主,含着金勺出生,我们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阿兄把我拉扯大的。小时候,我羡慕别的女孩儿有遍地金的裙子穿,阿兄为了给我买料子,不惜冒险去采悬崖上的草药。你说他是不是很疼我?”

    温行云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可惜那时我不认识你,不然送几间绸缎铺给你,让你日日穿新衣裳。”

    “不仅是衣裳,我还羡慕人家有首饰,住大宅子,日日吃牛乳,呼奴使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镶金的马车……”

    钟晚晴沉浸在贫女的角色里,声情并茂,滔滔不绝。温行云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说两句怜惜的话,将与美貌贫女相见恨晚的财主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

    钟晚晴过足了戏瘾,洒下几滴泪收场,道:“正是因为穷怕了,我如今看见钱便想拿,再多的钱都觉得不够用。”

    温行云展臂圈住她的身子,柔声道:“好了,都过去了,今后有我,断不会再让你受苦。”

    钟晚晴对他这个戏搭子很满意,破涕为笑,道:“天快亮了,阁主就在床上躺会儿罢。”

    美人提出这种邀请,立马上床不免显得太急色,推辞又显得太拘泥。于是温行云踟蹰片刻,在她身边躺下。

    这张花梨木拔步床很宽,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谁也不说话,就这么躺着,各自想着心事,渐渐都睡着了。

    醒来时,温行云还在原来的位置,但身边的美人已经挪到他怀中,他竟不知她何时挪过来的,手臂搭在她腰上,是个自然而然的动作。

    都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愈发感觉她瘦得可怜,细细的腰真个不盈一握,脊骨节节凸起,硌着他的胸膛,身子有些凉,像一柄玉雕的竹节如意,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翻了个身,呼吸一滞,想是醒了。

    胸口被柔若无骨的手摸了一把,她声音迷迷糊糊的,道:“温阁主,你好白,比弄珠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