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利息
“今夜,翻倍。” 十六简直被这人的厚脸皮惊着了,怎么就这般理直气壮地在青天白日里说这种事。 像只飞虫,没头没脑地撞进了耳朵里,不顾人的心情,胡乱地扇动翅膀,在身体里掀起细小又暧昧的风暴。 十六伸手想将这人推开,可刚刚触上他的胸膛,便被擒了腕子,李玄慈的手比她热得多,腕骨硌在掌心的滋味,不知为什么连体温都带来微微的痛意。 连人的视线也是有温度的,那双漂亮又凌厉的桃花眼离得这样近,十六别无办法,只能被隐藏其中的风暴给卷了进去。 “十六!” 身后传来师兄带着急促的呼喊,将这说不明白的气氛全部打破,十六连忙隔开了些距离,转身冲师兄挥手。 两人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脸上还留着烟熏的痕迹,何冲有些兴奋地问道:“如何发现这暗道的?” 李玄慈只是淡淡睨了一眼,半点没有回答的意思。 十六自然不能让自家师兄冷场,于是接过了话头,“咱们熏了那么多鼠洞,却没几只老鼠跑出来,总不可能全死在洞里了吧,想来定是这鼠洞下面通了别的地方,只要下面是通的,烟就也能流通,它们能用这通道逃,我们也就能借这通道漏出的烟来找,方才这石头下面有条缝在冒烟,他便是顺着这缝里的烟找到的。” 何冲点点头,“说不定这鼠娘娘便在这里面,下去瞧瞧吧。” 他先带头下去了,金展跟在后面,剩下十六也吭哧吭哧想要往下跳,李玄慈却在身后岿然不动,反而在十六跃跃欲试的瞬间揪住了她的后领子。 后知后觉被擒住的十六颇为费劲地回头,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然后在他脸上毫不遮掩的嫌弃中明白了原因。 这小王爷肯定是嫌这通了鼠洞的地道太脏,半点不愿踏足,连带着也不让她踏足。 十六可是自己亲自养过猪的人,猪圈都要时常打扫,哪里会把这点脏乱放在心上,可耐不住这是位矜贵的主。十六有些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招能把这位立时哄好。 情急之下,她竟胆大包天,一把抓住了李玄慈的前襟,拉扯得他低下头来,自己踮起脚尖,直愣愣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 真是一个毫不浪漫,轻率、愚蠢又莽撞的吻,甚至发出了十分响亮的一声“啵”。 等她红着脸、落了回去,眼神还欲盖弥彰地四处乱瞟,嘴上胡乱说着:“我可把利息都付了,若是这事不了,那我可是要赖账的。” 下一刻,她的呼吸被完全截取,湿热的舌尖露骨地挑开刚刚闭上的唇缝,从她小小的唇珠上舔舐过,将带着灼意的湿润留在上面。 腰被李玄慈的手臂揽住,用力搂进怀中,纤弱的腰背几乎反折过来,将身体献祭给这无礼的侵略者。 唇齿间的触感如此清晰,连呼吸的交缠都仿如实质,气息带着体温,在那小小的距离间发酵,他撬开了齿关,终于擒住她矜持的舌尖,刻意玩弄着,津液厮磨在一块,混成丝丝缕缕的网,将所有感官都俘虏在这濡湿又炙热的交缠中。 等他终于放开十六时,她却有些站不稳,像是在酒液里浸饱了一般,晕晕沉沉,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有些急促的喘息。 李玄慈从上往下睨着她,呼吸还算平稳,可他还是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痒,压制不住,藏在手心的血管里,藏在腕骨的缝隙中,藏在牙齿间,酝酿着混杂焦躁与愉悦的不满足。 他低头,在十六膏脂一样的脸颊上咬了一口,明明他的本能在叫嚣着咬下一块肉来,可真正触到时,却到底只是让牙尖在软肉上滚了一圈,留下个轻印,便暂时放过了她。 “这才叫利息。” 他的吐息扑在十六被咬得有些痒的脸颊上,让她莫名有些心慌,不敢直视。 两人许久没有动静,已经先行下去的何冲终于忍不住开口唤人,李玄慈望了眼如梦初醒、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的十六,轻轻笑了下,没有放手,仍旧这样抱着她的腰,从入口跳了进去。 这地下的地道倒还算宽敞,何冲与金展已点了火折子,将前面的路探了一段,见他们二人下来,回身说道:“这下面似乎比预想得还要深,小心些,咱们不要分开走散了。” 四人遂结伴往前。 洞中昏暗,仅剩火折子的一点光焰随着步伐摇曳,将几人的影子破碎又重叠地投掷在肮脏的洞壁上,明明无风,却似暗影重重。 越往里走,十六的心便越吊了起来,地下连空气都是沉郁的,带着难闻的味道沉沉坠着,呼吸之间都似乎有尘土带入,四周静得吓人,偶尔有响动便激得人后颈发凉。 几次下来,便不禁让人有些成了惊弓之鸟,十六下意识悬了心,小心往前走着,可她总觉得有什么极细的声音从不明的角落里漏出来,如附骨之疽,从她的后颈一路窜到脊背,但四处都拿着火折子仔细打量过,却也没发现任何踪迹。 突然,她猛地抬头,只见不远的洞顶上有无数细细的绿眼睛,在光影交错间安静地闪烁着,此刻看见火折子靠近,那些绿眼睛胡乱地飞快动了起来,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叫声,朝下面四人扑了过来。 九十九、红童子(5000) 突然,她猛地抬头,只见不远的洞顶上有无数细细的绿眼睛,在光影交错间安静地闪烁着,此刻看见火折子靠近,那些绿眼睛胡乱地飞快动了起来,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叫声,朝下面四人扑了过来。 十六的呼吸瞬间停滞,无数隐蔽的绿眼睛,像幽冥里燃起的无名鬼火,要将他们埋身于这肮脏的黑暗中,那股血肉腐朽后的窒息感,混着簌簌落下的尘土扑面而来。 黑暗模糊了距离,不过霎那间,肮脏的老鼠尾巴却几乎要触到眼球了,十六闪躲不及,下意识想要蹲下,身体刚刚一动,被人一把拉住,极快地往后闪躲开来。 李玄慈一手提剑,一手将短腿的十六提在怀里,剑锋破开腐朽沉郁的空气,划出凌厉的剑风,所到之处全是尖锐急促的鼠叫声,还伴着血肉撕裂的诡异声响。 火折子点燃的微微亮光急促地摇晃着,光影飞快地转换着,一明一暗的不断轮转之间,间或能看到无数鼠尸堆积,肮脏的污血在空气中胡乱飞溅,可即便这样,背后依然有数不清的灰鼠,闪烁着小而细的灰绿眼睛,继续往前扑。 何冲和金展也抽了剑,奋力厮杀着,但显然这些老鼠杀不尽、斩不光,呼吸间血腥味越来越重,他们的心头却也越来越沉。 十六心中不是不害怕的,也能明显察觉周围几人的呼吸在慢慢变得沉重,她拳脚功夫不好,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拿出揣在怀里的小匕首,刀锋朝外,随时准备和老鼠一决死战。 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十六的小匕首刚拿了出来,腰上的力道突然一松,她有些诧异地回头,虽然她是有些累赘,可都累赘一路了,怎么偏偏现在松手了? 李玄慈却横剑将下摆割破,将碎了的布缠在剑身上,另一只手伸向金展,喊了句“药酒”,额上已堆满了汗的金展面上一凛,立刻在怀里摸索,还真掏出一瓶药酒来,丢了过去。 李玄慈一下接住,倒了些在被布缠绕的剑上,瞬间火舌从剑上窜起,灼热的火焰比暗淡的火折子要耀眼得多,一下子将昏暗的地洞照亮。 火光比什么利剑都要有用,金展和何冲也连忙学着他的样子,三柄火剑一亮,霎时间,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绿眼睛尖叫着往回退缩,如潮水一般藏回肮脏的黑暗中,只留下满地的鼠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十六终于忍不住暗暗呕了一下,好容易才将那股浊气咽了下去,这地上已经够恶心了,她要真吐在这,那就更不能看了。 李玄慈没错过她在身后折腾出的这点动静,心中因这满地鼠尸而生起的焦躁总算平复了些,举剑当作火把,继续往前走着,其余几人也连忙跟上。 何冲与金展走在一边,悄悄用胳膊肘顶了下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带药酒在身上?” 金展沉默了下,不好直说这是王爷嫌十六惹祸的本事天下第一,所以备好了金创、药酒等东西在身上,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为人善良,平时带着方便助人为乐”,便留下一脸纳闷和怀疑的何冲在身后,匆匆走到前面。 这洞中地势复杂,四人寻了良久,在数个洞口中来回往复,却都是死路,只能无功而返,何冲心中也不禁有些疑虑,问道:“你确定这鼠娘娘和白童子,会在这洞中吗?” 李玄慈只是淡淡说道:“鼠有鼠道,若只是派鼠来传播疫病,有鼠洞便够了,挖这样大的地洞做什么,自然是给鼠娘娘和红白童子用的。” 十六这才明白,看来自他发现这地洞时,便猜到了吧,所以才会愿意屈尊下洞,否则最开始时,连熏鼠洞都全然不肯沾手,只让师兄他们去做的。 她心思分散,脚下没注意,不小心绊了一下,瞬间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十六不想跌在这脏死了的地上,滑稽又卖力地挣扎着,总算扶着洞壁站稳了,可手却插入洞壁上一处尖锐的凹陷,一下子流了血出来。 可还没等十六喊疼,一阵阵细碎的尘土伴随着暗暗的轰鸣声,从顶上落了下来,众人连忙聚拢,警戒着方才的情景出现。 但这一回,没有成千上万的老鼠再出现,反而是阴暗潮湿的洞壁,如劈山分海一般,裂出一道缝隙,缓缓打开,从里面透出些光亮来。 十六与自家师兄面面相觑,何冲皱眉上来查看,在十六划伤的地方闻了闻,又举起火剑细细查看,才抬头说道:“血结。” 这是一种结界,以血为献祭,每次都要在特定的地方淋上鲜血,才能打开,因有些邪门,名门正派用得不多,倒是那妖怪邪魅,用起来百无禁忌。 这样暗的地洞,要不是十六机缘巧合这一摔,还真找不着这样隐蔽的结界处。 这样的情况下容不得十六自得,几个人先顺着光亮往里走,来到一扇大门前。 三人对视一眼,提起了手中的剑,十六也再一次按紧了怀里的小匕首,躲在李玄慈背后露了个脑袋出来,然后,李玄慈足尖狠踢,将大门踹开来。 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只见白童子躺在地上,胸膛袒露,红童子跨坐在他身上,手里握着一把尖刃,破开白童子的胸膛,血流了出来,鲜红的皮肉翻开来,红童子就要这么将手伸进破开的胸膛里,将他的心脏掏出来,而白童子似乎已经说不出话,在红童子的手触上他心脏的一刻,闭上了眼睛。 “不要!”十六喊道,与此同时,李玄慈的剑也飞了出去。 那柄混着污血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红童子只来得及回头,剑尖便刺进了他的左眼,摧枯拉朽的力度破开血肉,将他钉在了洞壁上,他眼中留下深深的血洞,在背后溅开四溢的血花,诡异又艳丽。 何冲有些胆寒地回头,红童子虽不是人,可看上去仍是孩童模样,若要换他,怕是也做不到如此果断不留情地出手。 可红童子似乎却毫不在意,尽管面上表情痛苦,却挣扎着露出一抹诡异的笑,伸手握住钉在自己眼眶中的剑身,硬生生抽了出来,带着血的皮肉残渣还挂在上面。 哐当,红童子将染血的剑仍在地上,就这样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股股热血从眼眶的血洞中涌出,将他稚嫩的脸染得面目全非,与身上的红衣连成一片。 他的面容和身形都还只是个孩童,然而这满身的血和面上的邪气,却好似修罗一般。 “还是被你们找来了。”他没有半分慌张,反倒还算平静,甚至带着些挑衅,踢了下地上不动了的白童子,轻蔑地说道:“都怪这个废物。” 十六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白童子,他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白衣已被沾污,从胸膛流出来的血不断在白衣上晕开来,小小的手攥着,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液在躁动着,耳膜里只剩下一阵阵的轰鸣声,十六的脑子不再转了,后知后觉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为什么?” 红童子有些失力,却还是靠着墙,脸上浮现一点甜蜜的笑,他笑得那样甜,衬着满脸的血,反而越发显得诡异。 “谁叫他不听话的,不听话,自然就要换掉。” 十六不懂如何与这样天生的恶童辩驳,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隐隐发抖,终于忍不住吼道:“你放火害人,本来就是罪过,天地不容!” 她不会骂人,眼睛都气红了,却也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反观红童子,却不断从孩童的口中,吐出刺骨的话。 “若是有罪,他不也一样是帮凶吗,你又何必做这假惺惺的姿态。”红童子睁着流血的眼,带着恶毒的愉快,盯着十六。 “他他与你不同!”十六有些结巴地喊道。 “有什么不同!”红童子却像盯住了猎物一样,语气瞬间变换,恶狠狠地说。 “他是救火,你是放火,你们一样从那马戏班子里受苦,却一个向善,一个向恶,这便是最大的不同!” 可红童子听了这话,却突然咯咯地笑了出来,声音似稚童般清脆,却无端端让人脊骨发寒。 “他是不是和你说,他是被花子拐走的,还说是马戏班子起了火,逃出来的?” 十六突然起了不详的预感。 红童子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从嘴中吐出可怕的话,“他根本不是被拐走的,是死了亲娘,又有了后娘和弟弟,被卖给马戏班子的,没有人要他,谁都不要这个可怜虫。” “还有那场火,你以为是怎么起的,那是我们一起放的,策划了好久,全部关在屋子里,就听着那群傻瓜哭着喊着拍门,求我放了他们,可我偏偏不放,我就在门后面,听着他们鬼哭狼嚎,最后什么声音都没啦,可怜虫,他们才是一群可怜虫!” “后来我还去把那后娘还有便宜弟弟也给烤了,还把他们的肉都吃了,可惜都烤焦了,可怜虫的肉,一点也不好吃。” 他又指了下白童子,笑得天真肆意,“他也吃了,吃了好多呢。”正好一滴血从眼眶中落下,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血花。 “你这样维护的,不过是一个和我一样满手鲜血的杀人犯,还被骗得团团转,蠢货,大蠢货,真是个可怜虫!”红童子在对她的羞辱中兴奋起来,不顾流血的眼睛,激动地说着。 十六连眼睛都熬红了,她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她无法否认自己的动摇,却也为自己的怀疑而愧疚,反被逼到极限,受了刺激,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去。 红童子看着冲上来的十六,眼睛却亮了下,手悄悄攥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玄慈却更快一步,飞一般挡在前面,将和牛一样红着眼冲上去的十六拦在背后,脚尖一勾,将地上的剑拿了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在我面前自作聪明,也有资格叫人蠢货?”他唇角勾起,眼睛里却一丝热气都没有,冷得如冰窖一般。 真正的阎王爷不高兴了。 李玄慈启唇,毫不留情地揭开残忍的真相,“你和这白童子,是一体的吧。” 这话终于刺破了红童子狂妄、天真却又从未真实的面具,他的面上头一次闪过狂怒。 一击致命。 这样无能的狂怒,被李玄慈尽收眼底,他用残忍的口吻继续剖析着:“你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样的长命锁,连手臂上露出来的疤,都一模一样。” “明明瞧不起,骂他是可怜虫,为何又要对他后娘如此怨恨报复,刚才说起烧白童子后娘与弟弟时,你说的可是‘我’,不是‘我们’。” “你方才满嘴的话,真真假假,暗地里却从来没放松过对白童子的注意力,你想要的,是他的心脏吧?所以才故意出言激怒这个笨蛋,想拿她当人质换你带走白童子。” 红童子低着头,牙齿咬得死紧,脸上的表情像烧熔的蜡一样扭曲,看上去仿佛一个成人挤进孩童的面孔里,诡异而恐怖。 何冲恍然大悟,出声说道:“他们若是同一个活人煞分身而成的话,那么应是命脉相连的,他方才想取回白童子的心脏,那么心脏便该是他们的命脉,除此之外,哪怕火烧水淹,也奈何不了这活人煞。可如果刺中命脉,这活人煞便会消散了!” 李玄慈眼神一变,举剑向红童子刺去,却见红童子仰天长啸一声,口中的虎牙变幻成獠牙,张口向李玄慈咬来。 两人瞬间缠斗起来,红童子却越战越猛,一口獠牙尖锐骇人,险些咬下李玄慈一条手臂,他只能暂时闪避开来,然后飞快用剑在手心划过,他的血在剑刃上闪过一点红光,接着如闪电般刺进红童子身上,可惜刺偏了些,只刺中了肩。 十六则快步冲到白童子身旁,抱起他来,急急地唤着,声音里忍不住夹杂了些泣意,可血还在流着,白童子脸上已没有任何血色。 一滴泪落了下来,正好打在他的唇上,从唇缝里漏了进去,白童子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来。 他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了光,瞳孔涣散放大,无法聚焦,半天,才终于微弱地叫了句,“姐姐”,又轻轻笑了下,挣扎着说道:“姐姐,好痛啊。” 更多的泪,随着这句姐姐,落了下来。 白童子却像没有察觉一样,继续艰难地说着:“姐姐,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才想起来,脑子里多了好多可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十六吸了下鼻子,哄他道:“没事,那就不想了,有个好厉害的人答应了我,可以保住你,我可以保住你的。” 白童子却摇了摇头,手指费力地抬起,指着自己摊开的胸膛,说道:“我刚才都听到了,把心脏取出来吧,我不想再让自己害人了。” 十六不停摇头,不停重复着:“不是你,你没有害人,不是你害的。” 白童子看着她,轻轻笑了,说道:“我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我们是同一个魂魄分化出来的,我把魂魄中所有的善都占掉了,他把所有的恶都占掉了,所以他才会那么坏,才会害死那么多人。” “姐姐,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帮帮我吧,不要再让我继续造孽了,我想去见娘亲,我好想她。” 白童子身上的血越流越多,白衣已经要全染红了,唯独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即便已经快要看不清了,也不肯闭上。 十六没有说话,只是手还在徒劳地按着他胸口上的血洞,半天,终于吐出一个字。 “好。” 白童子轻轻笑了起来,现出脸颊上小小的酒窝,“姐姐,鼠娘娘,我不知道它算好算坏,可如果你能帮它解脱,还是求你帮帮它吧。” 他看着十六的眼睛,终于说出最后的告别,“你真像我的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姐姐,送我去找娘亲吧。” 十六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不断流血的胸膛。 红童子那边,与李玄慈打得难舍难分,可终究被李玄慈纯阳血所伤,越发落了下成,终于张开血口,喷出漫天大火来。 李玄慈躲闪不及,手臂被火舌烧过,红童子目中现出精光,正要乘胜追击,脸上得意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了。 身后,十六将自己的匕首举到空中,压抑住手指的颤抖,最终将匕首刺进了白童子的胸膛。 “不!”红童子大叫道,然而终究来不及了,他的胸膛也闪出刺眼的红光,跪倒在地上。 红白童子的身体同时如同在火焰里燃烧起来,逐渐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片,火光中,红童子不甘地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粉碎,在消失的最后一刻,口中喊道:“青阳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便彻底化作了灰烬。 一百、桃子点心(加更) 十六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然而曾经躺在她怀中的白童子,却彻底消失不见了,一片衣角也不剩,连匕首上的血都没有留下。 她呆愣愣地坐着,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她看见在那肮脏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颗桃子样的点心,沾染了许多尘土,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还微微有些变形,似乎被人紧紧握在手心过。 那是十六买给白童子的零嘴,他小心地藏起来、要留给红童子与鼠娘娘的点心。 十六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将那颗点心握进手中,想要握紧,又不敢用力。 脏污的泥地上,一滴小小的水花轻轻溅开,将深褐色的泥土染上一点湿痕—— 微博:化作满河星 等他们走出地洞、再重见天日时,何冲抬头望向天际,明明今日是风雨欲来的光景,在地下待久了,却连望一望这样的天光,都觉得刺眼了。 等那阵晕眩过去以后,何冲回头有些担心地看向十六。 十六谁都没有理,只是独自往城隍庙大殿的背后去了。 墙的里面,是庄严的大佛,墙的外面,十六挖了一个浅浅的坑。 她没有立碑,因为里面没有尸首,只有一颗变了形、再没有会吃的桃子点心。 何冲远远望着十六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这个师妹,平日里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颇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真谛,往好里说是平和冲淡,往坏里说是万事不挂心。 可何冲也知道,十六的心,在一层层混不吝的防御下,实际上天真又柔软,没经过多少风霜磨砺,又不爱表露发泄,因此反而在伤心后会什么都往心里憋,他真担心十六因此留下心结。 可何冲也知道,此时贸然找十六说起此事,她可能反倒不愿深谈,只会装作一副不要紧的模样。 李玄慈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一旁,何冲有些尴尬、不知要不要退下的时候,听见李玄慈开口问道:“这活人煞,还能入轮回吗?” 何冲有些意外这样心狠手辣的阎王,难道也动了恻隐之心?随即发现他的目光,隐隐被远处十六的背影牵动,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他也看向正在往浅坑里拢土的十六,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实话:“这活人煞的形成本就悖离天地常理,跳脱轮回之外,魂魄本身已经化作了煞气,有了实质的形体,活人煞的形体便是煞气所凝,形体消散,煞气也就消散了,魂能化煞,煞却难再还魂,消散于天地之后,便再没有重生入轮回的道理了。” 李玄慈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往十六那一点,问道:“她知道吗?” 何冲目光含忧,点了点头,“十六的典籍背得比我还熟,她应该知道的。” 李玄慈没有再说话了,何冲接着说道:“那红白童子,生前应该是同一人,想来小时候确实也受过家里宠爱,只是丧母之后受到冷落虐待,被卖进马戏班子,后来纵火报复,化作活人煞。” “红童子在我们面前曾说过,白童⒍⒊⒌⒋⒏o⒐⒋o子不听话了,所以要将他换掉。不听话,说的大概是我们介入的事,觉得白童子不再受控,所以才打算将他的心脏挖出,重新归于自己,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何冲想不明白,却又放心不下,只能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李玄慈终于抬眸,看向何冲,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白童子不听话,自然就该换掉。” “不是除掉,而是换掉。” 何冲怔了一会儿,然后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地说:“你的意思是,那白童子说不定是被故意分化出来的?” 李玄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提起自己的剑,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锋刃,说道:“你炼过剑吗,要炼兵器,就要不断捶打,直到将里面所有多余的杂质全部祛除,才能炼成最锋利、最趁手的利器。” 杂质,一个魂魄中存有的最宝贵、最天真的善意,却被当成了无用而多余的杂质,被刻意地分化出来。 何冲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半天才开口说道:“你是说,有人故意分化活人煞,让白童子保留了魂魄中的善,红童子就能成为纯粹的恶,成为替他作恶的最好用的工具。” 李玄慈用指尖弹了一下剑身,淡淡说道:“哪怕是一条全然发了疯的恶犬,只要用好了,也能是最得力的爪牙。” 何冲瞬间血冲上头,活人煞这样危害无穷的怪物,都敢炼化逞凶,背后操纵之人的危险可见一斑,他有些急迫地问道:“可是如今红白童子都已消散,那鼠娘娘也半点没见过踪影,我们如何追查?” “人没了,老鼠总还是在的,只要顺着鼠疫查下去,便不会丢了线索。”李玄慈轻描淡写,便将这事安排分明了。 只是这样一来,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陷入鼠疫当中,何冲忧心忡忡地看着不远处的城隍庙,心中无奈一叹。 天际传来沉沉一声雷,终于要下雨了。 之后,他们找了户人家,给钱安置了雅娘后,一行人便踏上了寻找鼠娘娘的路途。 一百零一、雄兽(2100) 李玄慈本来是要立刻上京的,但因着活人煞一事,又多添了波折,如今一行人便打算先去雅娘出生的屯子查看一番,找找有无线索。 一路上,除了话少了些,十六的情绪看不出什么异常,加上一路风雨兼程,也没机会好好休息,刚入了第一座山,山中夜间寒凉多霜,露宿一夜后,十六终于病了。 病得倒也不严重,只是风寒,何冲把了脉后,只说是胸中有郁气,如今趁着病发出来了倒是好事,发完便能大好了。 倒也算他们运气不错,山中湿寒气重,本来是最容易加重病气的,但他们入的这座山中正好有热泉,得了风寒的去泡一泡,最是对症。 此处的热泉倒有些名声,有富户在旁边建了别院,只是如今天气还没凉,别院中只有一名老仆看守,对上李玄慈阎罗王,自然只能颤巍巍地开了门。 何冲初时还有些愧疚,不习惯这样的跋扈作风,但随后看了金展掏出来付的那锭银子的份量,剩下的便只有对老仆的羡慕。 全程十六都晕晕乎乎的,被抱着进了别院也只倒头大睡,拖都拖不起来,直睡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清醒了些。 等她醒来时,四周都静悄悄的,月影从树梢间漏下,隐隐绰绰地染在窗户纸上,凉薄如水,摇曳潋滟,悠悠的虫鸣声自木头缝隙里晃晃悠悠地透进来。 十六下了床,地上冰得很,似乎暗暗凝了层夜雾,她身上睡出了汗,薄软的中衣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让人生出无名的焦躁,她隐约记得进来时曾听老仆说过这宅子里也圈了热泉,便想去沐浴下,身上舒爽些。 她头脑昏沉,又睡了太久,睡得人懵懵傻傻,连鞋也忘了穿,就这样赤着脚出了房门,倒也算运气,竟顺利摸到了宅子里的热泉,她将入口的门闩插好。 这泉倒圈得有些妙,不是从别处引来的水,而是依着原先的地势建的宅子,因此冒着渺渺白气的热泉旁就是天然堆积的石头,远处围了葱葱郁郁的竹林,自然地隔出一方小小天地。 其下是乳白色的热泉汩汩涌动,四周是嶙峋的巨石层层叠叠,间或错出一点水光潋滟之色,远处是竹林簌簌,天然去雕饰,倒真有些野泉的趣味。 十六本只是想随便沐浴了事,如今看这一番野景,再加上一路过来夜露深重,身上也沾湿了点寒气,倒真生了点兴趣。下水前十六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栓了入口的门,但这到底是别人地盘,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脱了外衣,穿着中衣下了水。 一只小巧白皙的脚尖在水面上轻轻点过,圆润的趾头玲珑可爱,一下子浸到泉下,浅乳色的水波中隐约可见粉色的贝趾俏皮地动着。 可这美人戏水图没持续多久,十六就捏着鼻子,扑通跳进水里,溅出好大的水花,中衣的下摆被水流冲击,也飘到水面上。 十六看了觉得有趣,揪住漂浮着的下摆,咕噜咕噜往下按,把水往自己肚子那边兜,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十六玩够了,往后一靠,倚着身后凉凉的石块,抬头看向漫天星空。 或许是山中无灯火,又在高处,连夜色都格外浓些,墨染苍穹,星缀闪烁,一轮极圆的月亮低低垂在半空,仿佛只要伸手便能触摸。 十六看了一会儿,眼中是辽阔寂远的天际,耳畔是风穿竹林的沙沙声,四下静极了,只有来自大自然的低鸣伴着她,让人不禁轻舒一口气,那些隐隐约约郁结胸中的纠缠,此刻终于烟消云散。 十六歇了一会儿,到底不愿意不消停,她自小长在山中,不善泅水,最多会个狗刨儿,如今这热泉水正好不深,她便起了心思想试试久违的狗刨秘技。 于是,月下、竹旁、石中、白泉,一派风雅间,一个小个子姿势极为难看地在水里扑腾起来,哗啦啦响极了,水花溅得和被美猴王新占的水帘洞一样。 扑腾了一会儿,终于缓慢地游出了一段距离,马上就要过转角了,十六心中颇为得意,自己如今也能游这么远了,她可真牛,真厉害! 在这样的自得中,十六慢慢游过一块大石头坠成的拐角,她折腾出的巨大水花挡住了视线,可刚过了转角,她扑腾的手却不知触上了什么东西,有些硬,还有些软。 十六吓得没了半条魂,一下子失了分寸,明明这样浅的水,脚下胡乱睬着却怎么也踩不到底,险些呛死在这浅水池里。 挣扎腾挪间,一只手直接擒住了她的肘,力道不轻,一下便将她拖出了水面,新鲜空气猛地涌进肺里,十六边咳边喘息着,脑子一片发昏,被拖进别人的怀抱也不自知。 等她终于清醒了一些,才发现自己被人赤身抱着,滚烫的皮肤就这样贴着她的面颊,人的体温没有任何缓冲地直接传导进身体里。水下,那只救了她的手臂狠狠囚在腰间,将她完全锁在怀里。 晶莹的水珠坠在浓黑的睫毛,她使劲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月色将李玄慈身上镀了一层冷色,却又沐在湿润的白色烟气中,多了一分如玉一般的温润,他那双漂亮得近乎锋利的眼睛被这袅袅的水汽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