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 笼中鸟 3 皇妃的偏心

    安赫里托独自跑回了寝宫，生平头一次翘掉了晚课。皇家教师来到王子书房前得到了大侍从这样的答复：“安赫里托殿下太累了，正在休息。”

    可惜白胡子秃顶的老头并不会惧怕一个八岁孩子的权势，哪怕是帝国未来的第一继承者。拿着皇家高额津贴，自诩为当今陛下最受尊敬的启蒙老师，夹着那本破破烂烂的，因为砖头厚的书过重而身体歪向了一边，倨傲得给了大侍从个响鼻，迈着他缓慢而得体的贵族式步伐走了。

    没过十分钟，大皇子殿下不愿意学习的新闻就传进了路斯特雷耳朵里。

    “就劳烦老师今日回去休息吧，那孩子可能是在早上的庆典上伤了神，明天一定会好好向您道歉的。”路斯特雷亲自去接见了倔强等在王宫门口的历史课教师。

    “皇妃殿下，安赫的课程不好耽误。”老头将帽子摘下来，想要屈身行礼，被皇妃扶住。他对这个出身平民的皇妃一向有好感，比之帝国顶级贵族托勒家族的那位，路斯特雷显得更加有亲和力。

    “我知道您对他期望甚高，也一直感谢您费心对他不吝教导。”皇妃温和微笑着。

    “虽然在这里说这些不太好，但老朽也希望走上那条道的是大皇子殿下，”老头谨慎用语，也怕附近隔墙有耳，他压低了声音，咳嗽了两声，捂住嘴迅速嘀咕：“陛下可能会抵不住压力立托勒氏为——”

    “诺顿老师，天气转换，您身体有恙还请早些回去歇息。”

    历史教师抬起头，发现皇妃路斯特雷神情不变，依旧是端庄温雅，美貌非凡。装饰华美的宫殿在他的容貌对比下都显得暗淡了。

    “你不在意吗？”老头略微惊讶得望着他。

    “顺其自然吧。”皇妃亲切得笑了下，温柔得仿佛这位老者是他的亲眷属。他瘦削的脸庞还残留着从军时期的坚韧与固执，澈绿的眼睛很容易给人以干净透明的感觉。

    帝国之鹰，自断其翼，留在皇宫中竟然不想参与争储？

    “您知道，老朽的长子有点本事，他应该会继承我的爵位，如果你需要，我们会给予支持。”老诺顿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相信路斯特雷还会一退再退。

    这时，二皇子的出行队伍出现在了廊厅的底端，伴随着十六个礼教雌官叽叽喳喳的奉承声，像一坨散发着恶臭的浓云向他们飘过来。

    “您可以和安赫里托谈谈，他虽然小，但也不是个单纯的孩子了。”路斯特雷朝旁瞄了眼，加快了语速，说完这句话，和诺顿大公简单道别，先行离开。

    老头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他重新戴上了那顶镶嵌着灰色羽毛的高帽子，看着皇妃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公共区域。

    “哼。”老头对托勒氏带来的那群陪嫁虫嗤之以鼻，连看也不愿意看年仅四岁的二皇子佩里托，像是被他们浓重的脂粉味熏着了，紧皱两条同样光秃秃的眉毛，带着侍从离开。

    而引起这场谈话的主角正躲在寝宫浴室的一角，确切来说是浴室专门放置换洗衣物的柜子里。安赫里托自回来就无法停止哭泣，他年轻的心还无法承受一场突如其来的背叛，也没谁教过他该怎么去质问一位心爱的朋友。

    他在回来的路上躲进了树林子好一会，用袖子擦干眼睛，调整好语气和表情，小声演练了三遍，为了能在回去时神态自然得说出：“今日的风太大了，我的眼睛都被吹得流水，我得歇一歇，晚上的课帮我取消。”

    实际上，当他把虫们赶出了房间，就立刻捂住了嘴，慌不择路跑进了浴室，他得躲在最深处，关上门，才能保证哭声不会被外面的虫听到。

    和穆苏尔卡快乐相处时编织的梦突然幻灭了，他的那些小小的打算，不论是和雄虫出去郊游，还是送给他许多私下珍藏小玩意，都随着穆苏尔卡的话无情毁坏了。

    他脸色苍白，有好几次哭得缺氧昏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在衣柜里，那番话继续打了个转回过头来伤害他。

    那一晚，他和五张浴巾一起沉沉睡去了。一整夜都被噩梦追赶的孩子闭着眼睛无声啜泣，他并不知道，那位他认为很少施与宠爱的皇妃殿下，他的生母，轻手轻脚将他从衣柜里抱了出来，低声嘱咐侍从关上灯不要吵醒他，将生病的可怜孩子带回寝宫守了一夜。

    孩子一连病了三四天，连皇妃殿下独自守着他时，脸色也不免忧心忡忡。但路斯特雷对所有听到消息来打探的虫们一致给出了答案：“大皇子只是外出着了凉，休养两天就会好。”

    至于皇宫内外对他疏于照顾王位继承者的诟病，路斯特雷一律不作回应。

    母妃悉心照顾的这件事很快被孩子抛到了脑后，安赫里托事后只记得，他从那天后就决定和实验室里的少年绝交了。可刚刚过了一个星期，安赫里托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对那个关在玻璃门里的朋友宽容一些，也许他爽约的这个星期，对方已经后悔了，正每天期盼着他去亲吻自己的小指头呢。

    孩子这么自我安慰着，决定偷偷溜进广袤的后山，独自寻找五条腿没有毛的西伯雅蜘蛛。他知道皇帝起居室的墙外就挂着一只的标本，可那个地方，他一年也只去过五回。

    西伯雅蜘蛛不难找，感谢虫神赐予的好运，安赫里托在岩石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只。他马上用穆苏尔卡提到的方法，丢下一片柠檬，趁着蜘蛛晕乎乎被酸倒的时候，小心拎起它的后腿放进透明盒子里。

    日暮西沉，山谷里突然回荡着一声尖锐的鸟鸣，安赫里托吓了一跳，想起了自己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恐怖故事，但这里既不是荒星也不是无虫认领的森林，能伤害到他的除了手里这只小蜘蛛别无它物。

    五条腿的蜘蛛在孩子发呆的片刻蛰到了他的虎口，安赫里托迅速卡上盖子，将它揣进了怀中。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奇怪为什么手背痒得出奇，等偷偷摸进地下实验室的走道里，借着明亮的灯光低头一看，才发现小手像浇了酱汁的炸圈一样肿得高高的。

    这不算什么，穆苏尔卡说过，每个住在镜宫的孩子一生中都会至少被西伯雅蜘蛛咬上一口。既然父皇没有死，他也不会有事，至多被管教嬷嬷严厉批评一顿。

    他想起了管教嬷嬷紧绷绷的脸，总觉得身后好像被虫盯着似得难受。踮着脚轻轻跑起来，快走到时，却停下了。

    不用再靠近也能发现前面连带实验室的灯是关着的。安赫里托不愿放弃，冒着对黑暗的恐惧，一步一步逼迫自己上前，祈祷着能在一拐弯时看清楚雄虫的身影。他甚至害怕了起来，黑乎乎的走廊和会反光的玻璃使他想起了放置死虫的地方。

    “喂？穆苏尔卡？你在......吗？”

    响应他的是空荡的回声。

    他趴在玻璃上，不管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里面。浓厚的黑暗蚕食了孩子的意识，他害怕得发着抖，小声呼唤：“穆苏尔卡，穆苏尔卡，我来了，你别躲我。”

    他的心脏抽缩紧了，瘦小的身躯猛得从玻璃上退开，但冰冷的黏腻感窜进了身体里，一步一步后退，玻璃的那边似乎随时有恶魔扑过来，用吞噬掉少年的血盆大口同样吃掉他。

    “砰——”

    “啊！”安赫里托惊叫出声，他惊恐得朝有光的地方跑去，不敢停不敢回头。大病初愈的孩子，又在山间跑了半天，早就耗尽了精力，细瘦的腿越跑越慢，直到摔倒在地上。

    他才想起怀里的蜘蛛盒子，那东西并没有硌痛他的肚子。安赫里托坐在地上，用红肿的手慌忙摸索蜘蛛与盒子，怎么也找不到了。

    也许钻进了他的衣服里——

    当晚，他整夜都在惧怕蜘蛛啃咬和担忧朋友去向的双重煎熬下度过。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安赫里托的锲而不舍终于在地下实验室通道大门紧锁的那天断灭了。

    今后的无数个日子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自己的厌恶和懊悔愈加深刻。他无数次想到，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害一场病，没有在病后故意“惩罚”曾祖，去了约定的时间看雄虫，也许还来得及阻止一切。

    一晃九年过去，安赫里托已经步入十七岁，仅仅再过三年，他就能得到皇帝的认可，成为下一任储君。

    少年沉稳严谨，简直和他的启蒙老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宽和容让，除了有收集昆虫标本的癖好之外，各方各面都优秀到足以担当首要储君虫选。

    在这一年，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的弟弟，一只真正皇室血统的雄虫出生了。

    那个皇帝圣心大悦，亲自给他赐予了名字。路斯特雷的脸上重回了笑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二子的养育上。

    安赫里托去看过那个孩子，没有任何虫会不喜欢那样漂亮的雄虫。即使他还很小，在摇篮里嘬着手指，安赫里托也知道母妃喜欢他的原因，这个雄虫遗传了路斯特雷的美貌，根本不像其他初生的虫崽那样丑陋，他柔软白皙，褐色的小卷毛衬托他的绿眼睛像是刚从虫神圣母像手中接过的圣子，纯洁而无垢，叫人看了实在心生喜爱。

    而大皇子殿下，则是个长着酷似皇帝面貌的不讨喜的儿子。

    虽然他生下来等级低得可怜，只有区区C级，却成了路斯特雷多加看护的理由。

    然而，只过了四个月，他的母妃就陷入了失去孩子的恐慌中。

    没过几天，安赫里托就从眼线那里听到了路斯特雷假借外出看望其父波拉尼奥，实则启程前往联邦的消息。

    “你是谁？擅自出现在我家的花园里，会被警戒系统抓到，乱枪打死哦。”

    站在花丛里的雌虫支起身，褐色长卷发自肩头温柔散下，他循着声音转过头，沉淀了岁月的容貌魅力不减，看到警惕得远远站在门口的小虫，他一手放在腰上，另一手卷起掌心朝小虫招了招，朗声笑起来：“豁，是你啊年轻人。”

    “你认识我？”小雌虫满脸怀疑。

    “谁能不认识你啊，”路斯特雷觉得这孩子的反应十分有趣，不禁起了逗趣的心，决定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当世唯一一个SSS级，我们加起来都打不过你。”

    十一岁的阿内克索毫无谦虚的样子，高昂着下巴，学着成虫倔傲的样子挑挑眉头，略微一点头：“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