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成为空白的过去
整洁而有些冰冷的病房里,两个男人正在低声交谈着。 床上的人戴着氧气面罩,苍白的面容就如一张干枯的纸,映衬得这病房多了一丝凉意。 “那两个人现在什么情况?” “郑一芮还在公司主事,周烨已经被除名。按目前的情况看,郑一芮已经完全占了上风。” “这么说,周烨已经彻底不行了?” “不清楚,目前查不到他的行踪,也许在哪里谋划卷土重来也说不定。” “……这女人真行,”他又想到了什么,问助理道:“这里没有泄露出去吧?” “没有,保密工作很严密,公司里基本上都以为周秘书已经在事故中丧命。” 虞彦霖点了点头,坐在了座椅上。 确实,从那样的地方掉下去,能不死就奇怪了。 这次的事件已经被周氏作为一场严重的商业事故处理,就连警方那边也收紧了口风,这不得不归功于高层的紧急公关手段。 其实若不是周郑有强势的势力基础,周氏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周烨的报复看似疯狂无序,还是建立在了他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上。 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只是这次他的算计,到最后却被他的情人利用了。 长居最高处的周炳炎已死,他最信任最可靠的弟弟不知所踪,能收下整个周氏的人,也只有郑一芮一人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泛起酸楚,不禁看向了床上仍然一动不动的人。 他凑近了他,握住了那只依旧没什么温度的手,低声道:“你还不肯起来吗?” “你最恨的人还这样风光……你就甘心这样躺着吗?” 讲着讲着,情绪就开始发酵。他看着那张没有任何反应的脸,突然间就有了些怒意。 这是好友昏迷的第十天。 他打小就认识的周家少爷,一向洒脱不羁,敢爱敢恨的艺术天才,就因为一个没有心肝的恋人,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这副要死不死,令人恨其不争的可怜模样。 事故发生后,他听那个人说周写枫为了救他跌落下山谷,后来立马就秘密派了人一起搜寻,终于在一块隐蔽的草地上找到了人。 万幸的是,人在落地前被茂密的植被缓冲,尚且还有微弱的呼吸。可是那么多天过去了,男人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的艰难,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却甘心要做一个活死人吗? “周写枫!”他不禁伸手捏住了男人的肩,“你给我起来周写枫!打起精神,别给我装死……” “彦霖,你冷静点……”助理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门外,“沈总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那畜生还在吗?”他冷道,“让他等,就这一会死不了人。” “……但这里毕竟还是他找的,如果想保密工作万无一失,你们还是不要起冲突为好。” 他瞥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公司医院两头跑的日子实在太忙,又为了男人一直昏迷不醒而焦虑,这些天他也有些超负荷,变得不像自己了,做事都无法理性冷静地判断。 过了一会,他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提着一些东西,见门开了便礼貌性地点了头,走了进来。 “人还没醒,买这些做什么?”虞彦霖看他带着大包小包,有些讽刺地道。 “总会醒的,”沈有赫将东西放在了一旁,“医生也说快了,这些马上能用到了。” 他看了看他,问:“昨天怎么没过来?沈氏最近也乱得很吧?” “……没,都是一些私事。” 因为卷入周家的明争暗斗,沈氏内部对此不少非议,但作为总经理的他毕竟脸皮够厚,硬着头皮压下了那些声音,让下属尽快用公司接下来的项目转移焦点。 但他的家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哄骗”。短短的几天,他被他叔父叫去谈话,又被他爸狠狠批了一顿。若不是这次周氏把善后做得足够干净,他这个总经理的位置大概也不用再坐了。 自然,他心里有愧,对被他牵连的许多人。但最愧对的,自然是对躺在床上的这个人。 难堪的悔恨快要将他吞没,让他无数次想要以死谢罪,但又忍不住留下来,只为多看这个人一眼。 再多一眼,他是不是就会醒来了? 他靠近了病床,细细地看着那副平静的,又如此脆弱不堪的面容,干燥的唇,凌乱的发。曾经,这双唇会在他身边唤他,专属于男人的好听声音会告诉他,该吃饭了,或者是,他好爱他。 不。其实男人不善肉麻的表达,他从没听过他说过爱,他只是喜欢这样解读他的话。 那些关心和爱护,那让男人奋力推开他的感情,分明就是爱。 一想到那块摇摇欲坠的岩石,男人最后的那个眼神,他的心就如同被万箭穿过,带来令他窒息的剧痛。 他握紧了那只安静的手,用温柔到极致的嗓音道:“写枫,你醒过来好吗?” “……你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他呓语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支深蓝色的东西。 是他收到过的最可爱的礼物。 “这是你上次送给我的,还记得吧?我最近都有用,是不是很听你的话?”他将脸贴在男人的耳际,慢慢地说着,“快起来,我还在等你和我一起戒烟。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说话不能不算数,这不是你周写枫……” 安静的氛围里,只能听得见青年祈求的低语。虞彦霖只觉鼻子有些发涩,微皱着眉别开了眼。他做了个深呼吸,本想叫上助理一起离开,却看见了令他僵硬的一幕。 ……男人的手指,好像动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清晰地再次看见那根手指又动了动,接着,其他几根手指一齐微微动作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 等他看向助理时,对方的眼神里也带了意外的欣喜。 他嘴唇颤了颤,对沈有赫道:“快看!……” 对方从床边抬起头,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一时间愣住了。 “……写枫?” 他一时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又兴奋到了极点,摸了摸男人的手臂,又抚上了苍白的脸,“你醒了?你听见我了吗?你听见了吗?!” 他没有听到回应。但是他分明地看到,男人的眼睛缓缓地睁了开来,修长的眼睫细微地颤动着…… “叫医生!”他扭过头猛按着那个呼叫的按钮,又对身后的二人喊,“快去叫医生过来!” 在医生和护士快步走进来时,他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 男人已经睁开了眼,感觉到面罩被摘了下来,环顾了一周后看向了所有人。在那道熟悉的视线落在身上时,沈有赫感到了久违的战栗。 “你们先出去,等检查结束再进来。”医生道。 他们一齐退了出去。明亮的走廊里,空气安静得可以听得见心跳的声音。 沈有赫靠在墙上仰着头,没想到自己真的盼到了这一天,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虞彦霖察觉了他的情绪,在他身边冷声道:“我告诉你沈有赫。写枫醒来了,不代表你就可以继续待在他身边,我不会允许你再去伤害他。” 他只觉得荒谬,抬起了眼:“我当然不会。” “不会?”虞彦霖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畜生为了那个周畑羽的尸体就要杀了写枫,这个时候又假装什么一往情深?” 沈有赫心里一凛,道:“你听谁说的?” “承认了?”他只觉心如刀绞,一时都想把面前这个虚伪的人活撕了,“公司里都在传,我原本只是听着膈应,没想到还真是真的?” 看着眼前的人沉默的模样,他咬牙道:“真他妈是个混蛋,写枫他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了你……” 过了片刻,他听见低哑的声音:“这件事太复杂,我不想解释什么。但是自始至终,我对写枫都是认真的。” 他只觉不耐,正要再开口奚落时却看到病房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走了上去,急切地问:“怎么样了?” 医生将鼻梁上的眼镜抬了抬,道:“目前除了脑部之外,身体上的恢复状况良好,之前进行的手术效果不错,将来只需要继续保持。” 沈有赫捏了捏掌心,问:“那脑部有什么问题?是之前说的淤血吗?” 对方看向他点头道:“病人坠落时脑部着地受到了强烈的撞击,脑内形成的血块压迫住了记忆神经,所以完全的恢复还需要时日。现在的他很可能记不得一些事……你们要谅解一下。” “……您是说,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虞彦霖皱紧了眉。 “是,”医生微微叹了口气,“病人现在还比较虚弱,你们和他交谈的时候不要给他压力。” 还没等医生说完,沈有赫就打开了门。 他几步走了进去,只见男人端正地坐着,这时也看向了他。 对方的眼神平淡无波。但就是这样没有攻击性,没有任何意味的眼神,让他的心直直沉入了谷底。 他吞咽了一下,走到了男人的面前。虞彦霖这时也了走进来,站在他的一旁。 “写枫,”先是虞彦霖开了口,“你……认得我吗?” 男人嘴角动了动,手有点无措地捏成了拳,眼神在他的五官逡巡着,像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颇有些歉意地低声道:“……抱歉。” 虞彦霖愣住,想了想后翻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大概十多年前,他作为周写枫的好哥们去周家做客的时候,他们几个小孩和周炳炎一起拍的合照。之后周写枫经常拿这张照片取笑他,说他十几岁就已经一副小老头的样子,以后绝对是个会来事的主。 他将手机递了过去,轻声问:“你看这张照片……你认得他们吗?” 看好友的眼神始终没有波澜,他的心紧了紧,抬手指着上面那个最高大的人:“这是你的父亲,你应该记得吧?” “……” “这个戴着帽子特滑稽的人是我。然后这个女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你经常来我们家玩的啊,”他一边指着上面的人们,一边探询着看着他,“写枫,你有印象吗?” 空气里一片寂静,变得愈加地煎熬难耐。 终于,男人在听完他的话后抬起了头,随后摇头道:“抱歉。” 虞彦霖眼皮颤了颤,有些讪讪地拿过了手机,感到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快让他透不过气了。 “怎么办……”他闭了闭眼,嗫嚅着。 周写枫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十分无能,一时间不想再去面对面前的人。 突然,一个浑厚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我呢?” 手被一个滚烫的手掌包围住,他抬起眼,只见刚刚一直沉默着的人蹲了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真诚而灼热。 他抿了抿唇,道:“对不……” “别着急回答,”他深深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好好想想,你会记得我的。我相信你。” 他怔了一秒,随后微微点头,仔细认真地看着这张脸。 英气的剑眉,锐利的轮廓,紧绷的嘴角,还有热切的眼神。 他,好像真的有印象。 而且心里,好像隐隐有一种冲动想要摆脱束缚,喷薄而出。但对于那到底是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着,奈何大脑里仍然一片空白。在他准备放弃睁开眼时,一个像笔一样的东西跳入了视野。 那个东西看起来很精致。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对于这个颜色,他有强烈的感觉。 像大海一样的深蓝…… 沈有赫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勾起唇,将他随手放下的那支电子烟拿了起来,放在了男人的面前。 “还记得吗?”他看了看电子烟,又看向面前的男人,目光温柔,“这是你送给我的,我很喜欢。” 空气凝固住了。他屏住呼吸看着男人,等待他一个想听到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极力伪装起的自信快要崩塌的时候,他看见男人开了口。 “有……” 他怔愣在那里,见男人专注地看着自己,慢慢生涩地吐出一字一句:“有,赫。” “……你叫沈有赫,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