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斗兽场
十六没了声音。 她躺在李玄慈的怀里,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指尖还在微微抽搐着。 就是这一刻,李玄慈体会了一瞬间的空白。 不是悲伤,恐惧,不是无奈,不是痛苦,而是完全的空白。 这对李玄慈的人生来说,是第一遭。 鲜衣怒马,恣意而为,无论得意还是失意,从未半分存在这少年人的心上过。 身世暧昧,地位微妙,可这又与他何干,他斡旋于权力的虎口之中时,再是艰险,对他来说也不过手边蝼蚁烦扰,那些俗世庸碌的傲慢甚至不值得他嗤笑一声。 天地之间,何处他不可去,何事他不可为? 但如今,李玄慈终于肯承认,有些东西是超出他的控制的,天地之间,有处他不可去,有事他不可为。 正是怀中抱着的这人。 她就这样苍白而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不肯给半点回应,她的心他去不了,也握不住。 他只能徒劳地将手放在十六的心脏上,感受到那里还在跳着,像风里摇晃的小小烛火,也像幼时意外落在他手中的小雀,可他不敢握住,既想护着,又怕自己灭了这一点宝贵的温热。 “放心,只是有一点痛罢了,她并没有事,虫子要蜕变成美丽的蝴蝶,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镜子的碎片悬浮在剑的周围,随着声音而闪耀起诡异的青光。 李玄慈知道,他既和十六有同命结,而自己此刻却无恙,那这蛊虫大概是并没有伤害十六的身体,而是操控了她的精神,正如他们坠下山崖之前一样。 可这并没有多少安慰,愤怒像冰渣子一样沿着血管逆溯而上,杀意越堆越浓,几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 怀里这个人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如同一捧雪一样在他怀中似乎随时都要化掉,不该静静闭着眼睛不说话,她该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看他,应该见到好吃的就悄悄抿了唇笑,应该连装模作样充正经时,眼睛都悄悄含了一点他才能看见的笑。 “你想要什么?”李玄慈看向那面镜子,单刀直入。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会看着你在我的掌中,随我的操控起舞,直到最后的结局。”镜子里发出低沉的笑声,透出一点压抑不住的傲慢与狂热。 李玄慈没有急着回答,他只是轻轻侧了头,望了一眼那堆飘无的银色碎片,眼中是淬了毒的冰寒。 “你唯一会等到的,会是我将你的心脏,活生生地挖出来。”他轻声说道,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含义,只是宣判一般。 “那我等着,等着看究竟谁能够吞下谁。”镜子里的声音甚至带着诡异的愉悦。 “准备好踏入斗兽场了吗?” “没有规则,没有秩序,也没有界限,踏入的那一刻,战争就开始了,永远不会结束,直到你最后一丝肉都被啃尽了为止。” “而你的公主……” 话音刚落,本来半躺在他怀里的十六,脚下突然裂开一道黑暗的缝隙,她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连风声也没有惊起。 在她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李玄慈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然而,那缝隙却像从虚空中生出无形的触角一样,将她往下拖。 那只细白的手臂在他掌中一点点无声地滑落下去,在玉一样的肌肤上留下几道用力紧握过后的红痕,李玄慈额上青筋暴起,眼白里也隐隐布了细细的红血丝,望之如妖。 就在十六下滑到与他只剩手掌交握时,她突然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中睁了眼睛,只是眼睛一丝光也没有,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像凝固了的泥灰一样。 她笑了下,唇色艳红,勾起的唇角带着十六不常有的妖艳诡魅,然后用垂下的另一只手掏了那把贴身带着的匕首出来。 狠狠地刺进了李玄慈的手背上。 李玄慈眉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跳,却反而更深地握紧了她,眸中光锐不可挡,几乎要将这地下的森罗黑洞都刺穿。 “十六,看着我。”他有些艰难地说道。 可十六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抽了出来,瞬间,艳红的鲜血从他手背上的伤口流下,亦从李玄慈掌心中她的手背中流出。 越来越多的血沁在二人相握的手中,眼看就要滑得抓不住了。 两股血流在交握的手腕处混合在一起,坠成沉沉的血珠,啪,打在她的眉心之中,妖艳如桃花烙,成了血腥的花黄妆饰着她苍白的面容。 她空无一物的眸子里,似乎短暂地流动了一丝光,可不待被点燃,便又沉沉被黑暗吞没了,重新变成了那副人偶的麻木模样。 脚下的引力突然一沉,十六终于彻底滑落出他的掌心,向无边的黑暗坠去。 “十六!” 可惜她听不到了。 这时,那个讨厌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用着急,你的公主,会悬在笼子里,在半空中注视你的英武。” 随着这句话,原本空无一物的四周,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天日终于重见,可却说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厚重的云堆积在头顶,沉沉的似乎随时便要落下惊雷。 这里变成了庞大的斗兽场,而李玄慈站的地方,成了整个斗兽场的最中心。 这个中心,是像山一样被堆起来的,如同锥形一般从底部不断隆起收尖,最后只剩下顶部一块不算大的地方。 而往下望,细细分辨,才能发现,那些看似平常的山体,却是一具具肉体堆砌而成的,他们灰败而开始腐烂的皮肤,构成了这座“山”的土色。 往上望,“山”顶的四周却还悬着环形的高座,上面的每一个空位都堆满了无数冰冷的镜子,每一面,都在映照着这荒唐的中心。 “终于,要开始了,这最后一顿美味佳肴。” 所有的镜子同时发出狞笑,汇聚成声雷,在广场上回荡。 随着这声音,天空中垂下一根绳,看不见绳的尽头,却只看得见绳子的另一端悬着一个巨大的笼子。 透过笼子的栏杆,隐约能够看见白如冬雪的庞大翅羽,笼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十六,她穿上了羽裘,如同一只脆弱的白鹭鸶,静静地躺在笼子底部。 而山脚下,轰隆地裂开了缝隙,无数鬼魅妖邪,挥舞着利爪,獠牙上还带着刚刚吃剩的血肉,贪婪地望着山顶,开始向上爬去。 “让我看看你最后的挣扎吧,不用怕,这个小姑娘会陪着你一起的,你被伤一次,她便会往下落一分,我想看看,你和她,到底谁会先被吃干净。” 一百五十九、绝境重生(2300) 没有规则,没有秩序,也没有界限。 脚下是白骨堆成的山,无数渴血的怪物,正从山脚下往上攀,将一颗颗干白的骷髅头踩得滚落下去,累在沟底中,朝上竖起空洞洞的眼眶,仿佛也在注视着这血腥盛宴的来临。 踏在白骨上的声响,群魔乱舞的骚动,都如同追着新鲜血肉而来的蝇虫一般嗡嗡作响。 往下望去,那些被贪婪烧红了的眼珠子,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腥味,都比那沉沉压在天际的云雾,更让人心头坠坠。 而李玄慈站在山顶,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吹动他的袍角烈烈作响,被红绳高高束起的发尾在风中飞舞着。 他整个人都被这漫天的沉云凄风衬得淡了些,唯独那双眸子,还是那么亮,如同随时都要出鞘的薄剑,锋锐不可挡。 而在他身后上方,不远不近地悬了一方华丽的鸟笼,黑曜石做的底,金子筑的栏杆,顶上还嵌了一颗浓艳极了的红宝石,而笼子里,正是身披着羽裘的十六,一动不动地躺着。 李玄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拔了剑,一抹雪色亮于这沉沉暮霭间,便已足够代表少年沉默的宣战。 一只狰狞的利爪爬上了山顶,接着,便露出了狞笑着的倒三角的蛇头,铜黄色的瞳孔睁到极限,猩红的信子正嘶嘶地吐着。 不待得意多久,它贪婪的蛇瞳便永远凝固住了,李玄慈的剑比风声还快,它的半边脑袋被干脆利落地削了去,腥热的血唰得溅了出来,落在累累白骨上,红得耀眼。 然而李玄慈来不及喘息,即刻便又收了剑,足尖一抵,一线银光已反身向后袭去,正中从背后偷袭而来的鸟妖。 只见剑影重重间,妖异的羽毛漫散于空中,短暂折射出刺目的剑光。 就在这片羽飞舞的瞬间,李玄慈的剑已又刺了过去,扑哧,是血肉撕裂的声音,另一只刚刚爬上来的狼妖的身影,就这样重新坠下这骷髅深渊之中。 皂色的靴尖一点,李玄慈沿着山崖边线飞快地掠了过去。 他的动作极快也极干净,连残影也不曾留下,起落转折间,数道身影便哀嚎着从山边落了下去。 这几乎成了李玄慈杀戮的游戏,他没有半分保留,每一剑,都必取性命,快得连血都来不及流出,只在落下后才在空中挥洒出无数暗色的血线。 可无穷无尽的妖兽还在倾巢而出,从白骨山往下望,密密麻麻几乎如蚁群过境,鲜血没有让它们害怕,反而越加激发了嗜血的兽性。 一只兽妖抓起落在旁边的妖尸大口咬了起来,然后张着血淋淋的口仰天嚎叫,带起其他无数的兽类也一同叫了起来,掀起滔天的声浪,将这白骨堆成的山都轻轻震颤起来。 李玄慈在这声浪中,微微侧首,从这里,他并不能瞧见十六的身影。 可他知道,十六就在他身后不远。 在风中舞彻的黑发被重新吹得往前,李玄慈眸中一片雪亮,剑横在了身前。 他有剑,十六有他,何所惧,何所畏? 妖兽潮水一般地扑过来,一层叠一层地围了上去,要将在正中的李玄慈绞杀分食,獠牙与利爪闪着不详的浊光,血腥气浓得几乎要凝固一般。 忽见群兽中流光掠起,生生从中段斩落无数妖身,将那锐利的剑光从那漫天的血雨红雾中透了出来。 尸块飞落,将外围不少蠢蠢欲动的妖兽也打得掉了下去,瞬间,剩他一人孑然立于穹顶。 然而,没有多长时间,一波又一波的妖兽像不要命一般继续涌了过来,李玄慈的身影在群妖间飞折腾挪,剑光四溢,鲜血横飞。 脚下的尸体越堆越多,而李玄慈的额上也渐渐落了汗,他的动作没有慢半分,但呼吸却有些乱了。 终于,趁几只妖兽正面迎击李玄慈中路,一只牙尖齿利的金蛇闪电般从背后缠上他先前被刺伤的那只手,狠狠咬了下去。 它尖利的獠牙虽细,却闪着诡异的光,麻痹行动的毒素迅速在身体里扩散开来。 下一瞬,那只金蛇便被斩成两半,然而,李玄慈的速度却还是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更多的妖兽趁势围了上来,李玄慈以剑抵地,支撑着身体,急促地喘息着,手脚在飞快泛麻。 而十六的笼子,无声地落下了几分。 他的发散落了几丝下来,覆在眉眼上,如夜雾一般遮掩住了面上所有的神情。 然后,李玄慈轻轻抬了头,从散发的间隙中望了过去,眼中没有退步,只有无穷的杀意在更加烈地燃烧着。 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支撑着起身,勉力握紧了剑。 就这么一道孑然介立的身影,守在那笼子前面。 不退一步。 妖群扑了上来,这次,李玄慈不再如之前那般剑如闪电,衣服上也逐渐染了血。 可仍旧不退一步。 躺在笼子里的十六,也流了血,好在羽裘上的羽毛都覆着一层脂,因此没有被染红,笼底是黑色的,即便积了血,倒也看不出来。 可李玄慈还是终于落了下风,他最后挥出夺命一剑,然后在累累尸骸中,喘息着以剑支地,再难继续支撑了。 “多么精彩啊,这真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场斗兽。” “不过,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是时候把你的心脏挖出来了。” “只差这最后一样,只要这最后一样,一切就都就绪了,新生,我期待已久的重生就要来临!” 看台上,一面面镜子发出同样的声音来。 然后,镜子投射出无数光芒,在空中凝成一个实形,状似虎,却生了长长的羽翼,看起来丑陋又怪异。 它振动翅膀,飞到群妖中间,尖利的爪牙隔空描绘着李玄慈心脏的形状。 “这是你的荣耀,能够成为我新生的容器。” 李玄慈剧烈地喘息着,站都难站稳了,可一双长眸却还是这样不屑地睨着它,唇角勾出讽刺的角度。 它却没有被激怒,反而看了一眼李玄慈仍守在身前的十六,轻轻笑了声。 “可惜了,你的公主,就会这样眼睁睁看着你被我活活挖出心脏。” 随着话音落地,它已飞到了李玄慈身旁,尖利的虎爪离李玄慈的胸膛不过几寸。 正在此时,突然,上空闪耀起夺目的光芒,刺眼得几乎要将这沉云墨霭的空间都撕裂一般,金光飞速地从中心一点蔓延开来,如金色的潮水一般,势不可挡,飞快地涌动着,向四周蔓延。 一道还有些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了上来,只见十六浴在满身的鲜血中,身披金光,脚下是被她不断催动的灭魔大阵。 “老…….老妖精!” “你给我看…看清楚了,我才不是什么等人救的劳什子公主。”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唐十六,是真一教嫡传亲出、斩妖除魔、这一辈最最出息的小道士!” 一百六、破!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唐十六,是真一教嫡传亲出、斩妖除魔的出息小道士!” 随着这响当当的话音落下,已脱力的李玄慈在一脸血污中,轻轻笑了下,眸中的亮色,足以刺破这累累白骨的森罗地狱。 她声音有些弱,半立起来后,满身的羽裘便再也不遮不住身上的血,沐在金色光潮里,如同开在彼岸的红莲,从她瘦弱的身体上开出花来。 那只似虎有翼的怪兽抬起了头,看见十六催动的大阵,瞳孔扩张了一瞬,忌惮与放肆并存,接着,它却笑了起来。 “小丫头,你倒有点本事,竟也知道上古阵法,从哪偷学来的?” “不过,你若以为,凭这就能镇压住我,那也是痴心妄想,我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哪里是你一个学艺未精的小道士,便能镇压得住的,就算将你们教中之人全部捆一块,又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狂妄,十六却知它所言不假。 这确实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寻常妖怪,而是上古时期便存活下来的四凶之一,穷奇! 十六心中虽有猜测,可在它现了真身后,才确定这次是真的碰见百年不遇的大妖了。 所谓穷奇,神异经有记,西北有兽焉,状如虎,有翼能飞,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亦食诸禽兽也。 她做梦也想不到,以往当作志怪来看的只言片语,居然有朝一日,真的出现在她这个蹩脚小道士的面前。 不过,祖师爷爷,十六不会丢您的脸。 她在璀璨的金光中,唇角染上与李玄慈几乎一样弧度的笑,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是毫无畏惧的放肆与勇敢。 “我一直奇怪,这几层幻境,每一重都危机重重,可最后却总能顺利通关,仿佛是有意安排一样,方才你亲口说要挖他的心脏,我终于想通了。” “其实试炼不是在我们与你约定之后,而是在踏入这地方便开始了。第一层是在那怪异的树林,众妖相斗相食,第二层是销金窟,百屋阵中暗藏杀机,第三层是赌场,赢者通吃、输家丧命,第四层是绿洲,愿剖臂血养之人,方得荣华富贵,每一层,无不是赏恶惩善,凭这一点,我便该猜到背后是你这爱颠倒黑白的老妖怪。” 被叫做老妖怪,这上古凶兽倒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了起来。 “不错,你这小道士是有几分聪慧,不过,那又如何,再会掉书袋,这阵在你手上,也只是没用的花架子罢了。” 十六唇色愈发苍白,却笑得更加得意。 “第一层树林是在木中穿行,第二层销金窟我们落了水,第三层赌场赌的是金,第四层绿洲寻的是土下的财宝。” “道门中,五行与五脏均有对应,木对肝,水对肾,金对肺,土对脾,火对心,而灵枢中记载过,肝藏血、脾藏营、心藏脉、肺藏气,肾藏精,如今想想,这几重幻境中,我们先是在骷髅之冢以血开眼时滴了血珠,又在瀑布下落了精,在赌场中渡了气,又在鳖精腹中舍了阳气。” “你怕是早知道我们命脉相连,气运相通,借此集齐了血、精、气、营,如今只要挖了心脏,便彻底聚满五行,能以李玄慈纯阳之血的非凡之身,彻底换命重生。” 随着十六的剖析,穷奇虽有些惊异,可最后神情却安稳下来,尖利的爪子刺进李玄慈的心脏,他的呼吸滞了一瞬,血从心口的位置流了出来,十六也闷哼一声,半伏在阵法上喘息着。 “那又如何,就算看破了,如今不也只能在我掌心里,任我宰割吗?” 十六捂住心口,急促地喘息着,她没急着回话,反而低声冲李玄慈问道:“还能撑着吗?” 李玄慈已被麻痹得无法再动,只轻轻勾了唇,吐了几个字。 “死不了。” “那就好。”十六喃喃道,接着勉力提高了声音。 “若只是上古大阵,若只是凭这点猜测,我自然奈何不了你,可谁叫你这么贪心,亲手把自己的弱点送到了我手上。” 只见十六拿出几样东西,又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光阵中画出一个血五角,将那几件东西分别放置在四角上。 在刚刚掉落时割掉的绿藤,从水中采的莲子,碎了的玉簪,灰扑扑的珍珠。 “你既然是要用这幻境,借李玄慈之身重生,想来这重重幻境,其实才是你的真身吧,你以身为境,谋此诡计,却也没想到,我阴差阳错,集齐了每一重幻境与之相应的五行之物。” “这些东西,都是从幻境里得的,既出自你身,用于这上古密阵中,才最能镇你!” 穷奇神色终于变幻,却强作镇定,口中喊道:“可惜你终究棋差一招,这最后一层,可没东西让你拿,五行缺一,你这阵到底废了!” 只见它瞳孔一缩,便要再次举起利爪,将李玄慈的心脏彻底剖出。 可十六动作更快,只见她二指一并,往心脉上狠狠一逼,口中立刻吐出鲜红的血,半倒在了五角血阵的最后一角。 “你忘了吗?我说过,你太贪婪,反而亲手将弱点送到了我手上。” 十六抹掉唇角的血,眸中是拼死一搏的疯狂。 “你为了操控李玄慈,而种入我心脉的蛊虫,便是这最后一样压阵之物!” 瞬间,从阵中迸发出无限的金色浪涌,如同沸腾而出的岩浆,在空中划出无数光线,如同白日流星一般,飞射进这幻境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金光落下的每一个角落,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穷奇凄厉地叫了起来,无论是藏在镜子之中时,还是现身之后,它无不傲慢自得而又游刃有余。 可如今,穷奇却因为十六这个它从未放进眼里的小道士,而痛苦地嚎叫着,心口裂开一个金色的洞,不断蔓延着,它如同濒死一般愤怒又绝望地尖叫着,最后终于彻底被金光给完全吞噬了。 而这个吞噬过无数性命的幻境,燃起了无穷的业火,那些邪恶的、沾满鲜血的妖兽们的身影在火焰中挣扎。 这把火,似乎将要就这么永远烧下去。 * 终于写完这个大单元了! 以下是背景说明。 穷奇,上古四凶之一,古籍多有记载,主要描述见于。它的性格比较特别,据说见人打斗会吃掉正直的一方,咬掉忠诚之人的鼻子,奖励犯下恶行之人,因此古人也将那些远君子近小人的人以穷奇代之,是邪恶的象征。 “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所食被发,在蜪犬北。一曰从足。” — 这一章的设定,参考了中:“肝藏血,血舍魂……脾藏营,营舍意……心藏脉,脉舍神……肺藏气,气舍魄……肾藏精,精舍志。” 其中,营是指循行于脉中的精气,因此对应的是在鳖精腹中凝聚的精气,其他的应该都比较好理解。 而五脏与五行的对应,自古有之。 所以这一章的阵,其实就参考了这种五行与五脏以及五脏所藏的对应关系,穷奇借幻境收集五脏所藏核心,来占有李玄慈的纯阳之身。 而十六则反借她从穷奇幻境中收集到的几样东西,也与五行、五脏相对应,因此在最后反借这些东西,将阵反噬于穷奇,以此来镇压它。 over。 一六一、上京 宛如修罗地狱。 炽热的火将天际都烧得通红,当穷奇完全被光版所吞噬后,整个幻境也开始崩塌。 十六依然守在阵上的一角,终于掩不住痛苦,揪住心口剧烈地喘息着,已深种入心脉的蛊虫如今正被阵法强行剥离,因此对她的经脉产生了强烈的反噬。 连天空也逐渐剥落,大地被烧得陷落,这个颠倒了的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把火中分崩离析。 最后,连围困住十六的笼子也开始消失了,十六再也支撑不住,从高处落了下来。 带着烈气的风从额上刮过,十六的发被吹得四散,掩住她苍白的面孔。 在坠落的最后一刻,她被纳入一个怀抱当中,李玄慈喘息着,几乎凭着本能,用尽最后的气力接住了她。 此时,天在烧,地在烧,只剩他二人,在这末世幻境中,以心跳相依偎。 微博:化作满河星 “醒醒,醒醒!” “不管用啊,你们道门就没点管用的法子,就这么干叫啊?” “毒我也解了,伤我也看了,人就是不醒,我有什么办法,那你来,你来成了吧。” “……那还是你来吧。” 在一片吵闹的叽喳声中,李玄慈慢慢睁了眼,拧着眉,慢慢坐起身来。 “主子,你终于醒了!”金展几乎要喜极而泣,与他这个有些粗壮的形状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不过李玄慈此刻没有心情同他计较,视线里还是透着斑斓的晕眩,太阳穴传来针刺一样的疼,让他不自觉地眼下酸痛。 稍稍一动,眼前就是一片黑,他咬了下颌,强行将不断涌上来的血气吞了下去,下意识地用手在身旁探着。 直到握住一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只是一片冰凉,就这样毫无反应地任他握着,连回应一下都不肯。 他心中生起一种荒唐的感觉。 不知为何,他甚至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握住她冰凉的指尖,也唤不出声,只能这样握着。 金展和何冲两人面面相对,尤其是金展,尽管知道十六对主子非比寻常,可这副…….近乡情怯的模样,实在令他难以置信,只能同主子一同沉默下来。 “她如何了?” 李玄慈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刀子里刮出来的一样。 何冲忧心忡忡看向自己师妹,才回答道:“性命无忧,可是内里经脉被反噬严重,我暂时封了她的经脉,等回京后待师父瞧过,再想办法吧。” 李玄慈暗暗探了自己的经脉,发现运转无碍,何冲见他神色,补充道:“经脉是自己内力修习而成,倒不是四肢筋络,便是废了经脉,人也是能照常行动的,只是没了武功修为而已,你自然无碍。” 接着又追问道:“你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那日在大雾里被困,后来好容易循着气息用追踪术找了过来,气息却突然断在此处,后来守了这些时日,你们终于现身,却一个伤一个中毒,都昏迷不醒,还抱得死紧,连想将你们分开都废了死劲儿了。” 可无奈李玄慈此刻并没有多少心情去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望向十六,她躺在身边,看上去那么乖巧又文静,只是面色苍白如纸,身体软绵绵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闭着眼睛。 久久得不到回应,何冲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能不能先别一副死了老婆的模样,我师妹福大命大着呢,你先说她究竟怎么伤的,我才好对症下药啊!” 金展一向谨慎的小眼睛悄悄瞪圆了,斜着眼睛瞟了眼这口无遮拦的道士,心中暗暗叹道,真一教收徒的标准,难道都是胆大妄为吗? 可李玄慈却开口了,极简要地将经过说了一遍,如此惊心动魄的历险,被他说得干巴极了。 听完了之后,何冲摸着下巴,有些愁苦地叹道:“太乱来了,这样的大阵她根本就压不住,还拿自己体内的蛊虫作驱阵之物,亲身充当那五角阵的一角,没当场反噬要命,都算祖师爷保佑了。” “她不会死。”李玄慈截断了何冲的话,只这么一句,就不肯再开口了。 何冲被噎了一句,顿了一下,才应和道:“我自然不希望她出事,如今,只有立刻上京,等师父决断了。” 听了这话,李玄慈眸色却转深。 “天狗、异鸟,如今这上古妖兽,却用上了五行之法,想来,这其中关键确实不在当下,而在别处。” “是该上京了。” 他抬起头来,眼色中暗藏着足以将人碎尸万段的锐气。 一六二、唇之蜜 金展先离开了,去将这几日准备好的马车套好牵过来。 留下来的何冲见十六还是那副人事不知的模样,想着没有意识的人不会借力,因此最是死沉死沉的,再瞧了眼李玄慈如今齿白面也白的弱模样,叹了口气。 这小王爷未来会不会成他妹夫虽然还不知道,但他瞧着二人之间是有那么些个乱七八糟的意思,他总不能让小王爷今日被他师妹压死,让她提前做了寡妇吧。 万一他师妹以后不嫌弃他,乐意嫁他呢? 秉持着这个万一,何冲大发慈悲地伸手打算抱她上车,可还没碰到十六的一根头发丝,就见一阵极快的亮光刺了过来,何冲跟火中取栗却被烫了爪子的猴子一样飞快缩回了手。 只见李玄慈的剑横在二人之间,毫不犹豫便这么斩了下来,他功夫要再差些,就得舍几根手指头给那剑了。 何冲眉毛倒竖,都这样了,还不撒手呢,十六如今可还是他们真一教的人呢,可还是他们师门的宝贝呢,可还没嫁给他这外人呢! 但他瞧见了李玄慈掩在乱发下的眼神,略显苍白的面色如寒月,将他的眸子衬得愈发如苍星一般,仿佛冻了千年万年的寒霜,可下面却压抑着几乎燃烧的疯狂。 于是何冲便将方才这些话都咽了下去。 如今十六被他封了经脉,人事不知,没人给他兜底,而且这人显见是被刺激得半疯了,还是先做一把君子和俊杰吧! 谁叫能屈能伸是君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于是何冲就这么在一旁抱着剑,干巴巴地看着李玄慈只能以剑抵地,勉强起身,却非要将十六纳入自己怀中,将她抱了起来。 此时,正好金展也将车赶过来了,李玄慈抱着十六朝马车走去,上车时,金展见状想帮一把,却也被他避开,抱着她独自上了车。 金展放下帘子,来叫何冲上车,走近了却看见他在那啧啧着摇头。 “你这主子啊,是栽我师妹手里咯。” 金展不敢应这话,却在心里默默点了头,打算去套马上路,刚走了两步,却突然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出娘胎来头一回这么大。 “什么?” 他跟那烧开了的豁口水壶嘴子一样,挤出些变形的尖锐嗓音。 接着这声音跟被突然接了盖的水壶一样半路掐掉了。 金展压低了声音,急匆匆地问:“你你师妹,你有师妹,不,你是说,师妹是你,不是,十六是你师妹?” 瞧他吓得说话颠三倒四,何冲摸摸后脑勺,说道:“我方才不就说漏嘴了吗,你才反应过来?” 接着挑起眉毛,有些不可置信地说:“我说,你真傻成这样?之前真的半分没察觉?真觉得你们家王爷是下面那个啊!” 说到最后,还特意压低了声音,面上也带了些略显猥琐的揶揄之色。 “胡说!哪里!我可没有!”金展连忙义正言辞否认了,急匆匆转过去脸,跑着去套马去了,留何冲一人在身后眯起了眼。 乖乖,这可真是不得了。金展边走边在心中叹道。 不过,既然王爷不是断袖,那 自己的清白之躯,如今便是彻底无虞了吧。 金展一面为自己做着十分多余的庆幸,一面为他们王府能免于被流言蜚语损害清誉而窃喜。 却也不想想,他们王府向来是没有多少清誉的,倒是那酒池肉林、嗜血成性的各类污名早就四角齐全、盛名远扬了。 因此这样的担心,实在是没有多少必要的。 几人便这样各怀心思,踏上了上京的道路。 微博:化作满河星 “呕!” 何冲趴在船舷上,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到最后,比那乞丐的兜怕都是要更空空如也了。 金展站在一旁,十分无情且略带嫌弃地看着吐个不停的何冲,叹道:“上次坐船往北,你师妹吐了个干净,如今坐船向南,你吐了个干净,是你们师门规定,定要朝这水里的鱼布施吗?” 何冲抹了抹嘴,强行撑着回嘴说:“布施那是佛门的说法,专跟我这拆台呢你!” 接着说道:“谁叫你们王爷发癫,不然我能吐成这样?” 因着十六不便,他们舍了陆路,走的水路,李玄慈财大气粗,包了条最快最稳的船,亲自提了剑去威胁船长,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南,把那安分守己的老实船工吓得差点尿裤子。 接着他们便跟船屁股上绑了火药一样的速度日夜兼程。 十六昏着,每日只能进些蜜水,倒也感受不到奔波,但他这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半旱鸭子,可是吐了个昏天黑地。 何冲叹了口气,望向船舱的方向,心里有些担忧,也不知十六怎么样了,今日可好些? 船舱内。 朦胧的日影透过半昧的窗户纸,在这不大的地方洒下粼粼的波光。 一丝日光爬上了李玄慈的浓睫,将他的眸子照成了隐约的琥珀色。 他抬了腕,将手中瓷碗的水饮了进去,在薄唇上印下点湿痕。 接着,被红绳束起的发丝垂了些下来,他低了身子,极轻地吻住了静静闭着眼的十六。 薄唇吮住了她的唇,清澈的蜜水从相接的唇齿间慢慢交换,不过是喂水,却被他的动作熨得多了几分缠绵。 有些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十六的唇角落下,也被他一一吮去,湿热的舌尖舔舐过她有几分凉的肌肤,然后将她有些燥了的唇含了进去,用舌尖细细描绘,一寸寸吮过。 待他终于起身,呼吸已不如平日里那样沉稳,指尖划过她额上散落的发丝,轻轻地拨到耳后。 之后半日,李玄慈就这样看着她,直到日头西斜。